文乃目送那几位大学女生渐行渐远,眼神却还带着点没能说出口的情绪。
“我本来以为,自己说出‘代代木’已经够僭越了……”她嘟囔着,“结果她们一个个,比我还会整活。”
“休息得还可以吗?”莲在旁轻声问道。
“嗯……”文乃掏出手机瞥了眼时间,拍了拍膝盖,“可以出发了。”
她弯腰解开两人脚踝上的胶带,顺手拎起帆布包背到肩上,语调一扬:“目的地是……KARAOKE RAINBOW。(彩虹卡拉OK)”
眼角扬起一点奇妙的得意,“Live House主题的练习包厢,听起来就很Rock(摇滚)吧?”
莲眉梢一跳,但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鼓槌袋挪到肩后。
涩谷的Live House练习包厢,按小时计费,价格比图书馆的复印机还让人手心冒汗。
“但……学校旁边的乐器店,好像就有练习室可以用。”莲略显犹豫地提议。
文乃歪头看她一眼,语气瞬间变成了另一种熟悉的调子:“如果你想用练习室的话,最好提前一周预约。”是桂川凪的那种语调。清冷、理智、毫无商量余地。
紧接着文乃又补上一句:“至于月本那小鬼,就让她和她的轻音部员过一辈子吧!”语气中却带着点赌气似的不甘和醋意。
“那……经费?”
“当然是从乐队的经费里扣。”文乃答得很快,像早就决定好了。
但说是乐队的经费,其实都是文乃以前自己存下来的钱。最初是打算AA制的,不过一想到莲刚刚出门的窘态,她应该是不被允许进行大额开销的那种学生。
文乃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但脚步没有停下。
繁忙与喧嚣悄然更替,涩谷的街道嘈杂却不乱,像一支不断调音的前奏。
文乃推开KARAOKE RAINBOW的包厢门,一股“迷你演唱会”般的灯光与布景便扑面而来。
大屏幕、灯轨、仿舞台风的内饰,以及——一整面镜子墙。
“这是……认真的吗?”莲脱口而出,语气里夹着一点难掩的动摇。
“当然。”文乃把帆布包甩到小沙发上,“这是Stella Cradle特别强化月,双人突击训练。”
她环顾四周,包厢不大,勉强能容纳四人;中央清空,布置简约,一切都为“演奏”让位。中间摆着数只简易的高脚凳和拾音麦,连吉他之类的常规乐器都为顾客准备好了。
文乃坐上高脚椅,可惜自己只能使用这个简易的电子琴了。她转过头,冲莲笑了一下,那个笑容里混着点戏谑,又混着点莫名的认真。
“所以,就拜托你了,前队长——今天开始,我们可要在音符之外,也练习彼此的默契哦。”
“嗯。”莲坐上鼓椅,动作干脆利落。耳机入孔、设备调整,全都一气呵成。
“赌上我们两人的队长之名,开始吧。”
文乃一笑,没再多说,按下了房间中控屏的按钮。
一段预设的节拍声随即响起,四四拍均匀却空洞,像一份尚未填词的合约,在空气中滴答作响。
练习从《Sway to My Beat in Cosmos》开始。
这是一首快节奏曲目,结构繁复,调性多变。文乃的设想是——如果选一首双方都不熟悉的曲子,也许更能找到突破口。
文乃轻轻按下键盘,她的指法柔和而带劲,电子琴发出如银河般疏落的音色,空灵、通透。她为这段前奏调试过滤波器与混响,务求让琴音有种漂浮感。
随后鼓点加入,稳稳地嵌入拍子中。莲的节奏控制精准而干净,几乎是与她“共呼吸”的节拍,却依然保留着某种“聆听”感。
两人都只是听过几遍曲子,但演奏时却如老练的乐手,彼此聆听、即时应对。合奏几乎无懈可击——电子音轨、鼓点、钢琴与歌声缝合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超出预期”的默契感。
演出结束,几乎好得令人不安。
也正因此,那两次极其细微的“碰撞”,就格外刺耳——
第一次是副歌前,文乃凭感觉,想在最后一个小节拉长半拍的呼吸,为副歌的进入制造更大的张力。但莲却精准地预判到了即将到来的高潮,用一个华丽而复杂的军鼓加花,提前将情绪点燃。结果,文乃的“留白”撞上了莲的“爆发”,节拍本身没错,但音乐的“呼吸”却瞬间乱了。
第二次则是在Bridge的切奏部分,莲敏锐地察觉到文乃的情绪在高涨,于是她果断地加入了一段充满力量感的、带有摇滚色彩的节奏型,试图将音乐推向新的高度。而文乃在那一瞬,却恰好想要收敛情感,用更空灵的音色来演绎。结果,莲的“烈火”遇上了文乃的“寒冰”。
两人都完美地演奏着,却像两辆在同一轨道上相向而行的列车。
节拍还在继续,但“配合感”已经断裂。
文乃闭口不言,莲也沉默地取下耳机。两人望向彼此,文乃闭口不言,莲也沉默地取下耳机,两人望向彼此。
“重来一遍吧。”文乃率先开口,语速比平时更快,“我……进副歌前犹豫了。”
“不是你的问题。”莲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自责,“我在过渡段也加了太多东西……”
她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又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因为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意识”问题。
文乃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抓了抓发顶,转身重新设置触控台,直接按下了“重播”键。
这一次,她们都抛弃了多余的思考,只凭着肌肉记忆和乐谱,进行了一次最“标准”的合奏。
——完美。
现在,文乃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了。
节奏精准,音符无误,像教科书一样标准。但这也像教科书一样,无聊。
这下,问题就更清晰了。
只要她们都“克制”自己,就能完美配合。可一旦她们都试图“表达”自己,就会撞在一起。
文乃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那种意外的合拍。
因为那是“陌生”的同步。
因为陌生,所以乐手们都极度克制,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聆听”对方上,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没有习惯,没有期待,只有听觉和当下。
最重要的是,文乃为每一个人都安排表现自己的机会。
而现在,她们两人更加“熟络”了。
自己不再掩饰自己音乐中那些即兴的、充满攻击性的情绪。
而莲……
“现在的演奏,莲会想满足自己……会满足自己?”文乃好像抓到了一点点头绪,“而且,会尝试以前不会使用的风格?是因为想要表达什么吗?”
文乃的目光落在了莲那张充满自责的脸上。
她回想起刚才合奏时,莲的鼓点是如何在自己情绪最高涨的瞬间,下意识地变得“激进”和“充满力量”的。
两人的“失误”,不是因为想要炫技,而是因为双方都被对方的情感所“感染”,不自觉地暴露了隐藏在“好学生”面具下的、更具攻击性的“本性”。
“……是因为我吗?”文乃好像抓到了一点点头绪。
见文乃沉默不语,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莲忽然出声,“不过我们比预期进步得更快。我之前还以为……至少要用掉整个下午才能找到感觉。”
文乃微微抬头,愣了一下。
“真的?”
“嗯。”莲点点头,取下耳机,“你和我之间,其实已经有种‘习惯性’了。可能……就是一种直觉式的信任感吧”
“你信我打出来的每一拍,不会去质疑……所以你克制的演奏的话,我也会更克制一点。只是你那样相信我,我自然就往你那里靠了。”
她顿了一下,感觉接下来的话这句话有点太过情绪化,轻轻移开了目光。
“——我们之前在图书馆谈话那次,我就感觉到了。”
“哈?”文乃下意识别过头,语气一下变得微妙,“这、这种话说得太认真了吧……”
“对现在的我来说,”莲语调平稳却一本正经,“这支乐队,比任何一个组合都更有意义。”
文乃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随手拿起包厢一角的吉他,指尖轻轻拨了两下琴弦,没有响声,像是在酝酿句子。
——那莲她平时到底是怎么练的?
她以前的乐队……是允许她这样释放自己的风格吗?
几秒后,文乃忽然说道:“图书馆那次,你问了我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哦?”
“欸,是的”
“那——你现在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吗?不是其他人发生了什么,而是你,西园寺莲你的事情。比如,莲你以前周末都会做什么?练习的时候是练习什么风格的?我想知道这些。”
“我的周末,不是练习就是学习,其他的情况就是去外面运动……”
“那……莲,加入乐队之后,你有开心过吗?”
莲略一思索,很快点头:“有。”
她没有加任何修饰,却比夸张的形容更让人信服。
“我也是。”文乃轻声笑了一下,声音带着点安慰似的情绪,“虽然有时候会感到很累、很难……但能和你在这里一起练习下去,真的很开心。”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
文乃叹了口气:“不过我还得更努力啊。今天就明显感觉到唱歌的同时弹奏实在太吃力……一用力,声音就发不出来了。”
“是这样吗?”莲的声音略带迟疑,像是经过短暂思索后才说出口,“我觉得你的声音……很有感染力。钢琴声也很真挚,像是把什么藏在里面了。”
“……是啊。”文乃嘴角牵起一丝无奈,因为,音乐就是现在自己宣泄情感的方式,悲伤也好,快乐也好,统统交给音乐就可以了。
所以——文乃突然右手握拳,轻锤在左掌心,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嗯?”
“哼哼哼,我现在知道,有一首非常厉害的曲子,能帮助我们练习,而且你肯定喜欢。”
“欸?”
文乃轻轻一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垂头开始调整电子钢琴的音色,确认好设置后,她看了一眼选曲器,伸手点下了某首歌的封面。
“现在,我们换这首歌来练习,而且你要跟我一起唱。”
低沉的电子合成器铺陈响起,当前奏响起时,莲微微睁大了眼,先是一愣,但随即嘴角弯起——那不是她平日里温和的笑容,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几分锋芒的认真,就像某种沉默已久的欲望终于获得了允许。
她们各自的音乐交错而出,钢琴与鼓,两人的歌声,几乎在瞬间交叠——
I'm tired of being what you want me to be
Feeling so faithless lost under the surface
歌词流泻而出,文乃的声线因情绪微微颤动,莲却紧跟其后,鼓点不像先前的试探与节制,而是准确、果断、带着一点点爆裂的力道,像是从某种囚笼里挣脱出来的心跳。
她们唱的是《Numb》,林肯公园的经典曲目,那首许多年轻人用来对抗沉默与桎梏的歌。
文乃从没听过莲的打鼓像现在这样有力。她的手像是撕裂空气般敲击着鼓面,掌控每一次节奏的力度与变奏;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配合主唱”,而是在用节奏说话、呐喊、释放自己。
电钢与鼓组的声音交织,构成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摇滚”。不是风格上的模仿,而是个人意志的释放。
节拍更重,呼吸更快,连墙上的音量显示灯都被逼近了临界红。
文乃猛然意识到,自己下午说出“听起来就很Rock吧?”时,莲眼神中浮现的不只是惊讶。
西园寺莲她,是真的需要Rock。
就像自己需要用歌声说出不能说的话一样,莲也需要为自己敲破一个压力出口。
所以每当自己情绪高涨的时候,更容易产生风格的偏移。
失控的不是节拍,是距离太近的心跳。
文乃终于明白所谓的失误只是莲在下意识地回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