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毕，这次的合奏，没有迟疑、没有错拍、没有妥协。
只有节奏与心跳齐鸣，像某种被长期压抑的共鸣终于爆发。
文乃慢慢松开手指，微微偏头去看莲，嘴角已经忍不住地扬了起来。
“怎么样？”文乃故作平静地吸了口气，语调却忍不住一点点雀跃起来，“我就说这首歌能帮我们练习吧，效果——完美。”
文乃故意加重了“完美”两个字，眼里闪着得意。
“嗯……心情舒畅。”莲像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内心感受。说话时，她顺势摘下耳机，吐出一口长气，像是连带着将那点被抑制的情绪一并吐了出来。
“心情舒畅就对了。所以，你果然是喜欢这首歌的，对吧？”
莲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好要怎么回应。
这首歌她确实听过很多遍，它是榜单常客，赛场常客，熟到不需要刻意回忆。谈不上特别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但现在，在文乃灼灼目光下，莲忽然觉得过去的标准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了。
“嗯，非常喜欢。”莲轻声说。
——跟你一起演奏的话，就是喜欢。
“耶～”文乃轻轻一振拳，掩不住的满足，“我果然猜对了。”
那笑容像刚解开一道高难度的乐理题，兴奋中又透着些许小傲慢，让人忍不住看第二眼。
文乃一直以为她们的表演风格是相近的。
她看过莲初中时参赛的视频，那时候的曲子多是温柔的流行乐，清清爽爽，像小镇少女的午后茶会。
可刚刚的莲不一样。不是温柔、不是配合，而是释放。
也许她那时候只是为了“适应”别人。为了那个乐队，不得不戴上的面具。
她太认真、太克制，又太容易体贴他人——就连自己喜欢的节奏，可能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了。
文乃想起今天中午，西园寺家的门只开了一个缝。她只开着降噪的耳机，却将那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莲的父母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谈论莲的学习和未来。
莲生活中的日常，是打开家门都需要面对各种无形压力的日常。可能就连“回家”都像是步入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明亮、整洁，却不自由。
打鼓，不是习惯，而是需要。那是她为自己敲开的出口。
就像自己必须要唱歌一样。
“呃……”突然注意到了莲的视线，文乃下意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整个人往后缩了缩，“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啊……我会不好意思的。”
“只是猜中我喜欢什么类型的歌，就让你这么开心吗？”
“那当然了。”文乃一挺胸，声音里写满了得意与自信，“这说明我找到了跟你练习的窍门了，我们现在努力的方向没有问题。”
“窍门？”
“嗯。用你打得开心的节奏，把真实的你引出来。”
文乃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得像在总结练习，但眼角那一抹藏不住的小骄傲，暴露出了她正压着笑意。
莲看了她一眼，轻轻别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哦？”嘴角却慢慢浮起一抹微小的弧度。
文乃见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而是像终于抓住了破绽一样凑上去。
“我之前问你，你却故意没有回答。”文乃一脸认真的盯着莲，但接下来的语气却像是要说出真相的侦探，“其实你私下的练习都是在打摇滚风格吧？”
见莲没有回应，文乃又轻轻补一句：“技巧、演奏习惯……这些都会有所不同吧？你其实完全可以跟我说的。”
莲轻轻咳了一下，仿佛想否认，却又不想在文乃面前装傻，只是低声道：“我以为你会讨厌摇滚……”
“怎么会呢？”文乃轻笑着耸了耸肩，一脸轻松，“不是都说，乐队的尽头是摇滚吗？”
“还有说法就是摇滚的尽头是古典。”莲回得自然，随后语气一转，不动声色地丢出一句，“而且……文乃你不是经常去看「Aurora Camerata(极光)」的古典乐练习么？”
文乃的笑容顿了一拍。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没有接话，只是抿了抿嘴，不想过多解释，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开口道：“只是星琉邀请了。”
“星琉在那边，看起来倒是挺认真。”莲的语速不快，语调也不重，但文乃敏锐地察觉到，那句“倒是”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满。
文乃眼神微动，没打趣，也没接茬。只是抬起手里那杯尚有三分之一的汽水。
“饮料还有一点。”文乃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语气理直气壮，“但我们练得这么辛苦，追加一轮应该不过分吧？”
“你刚才不是才说太多了喝不下吗？”
“那是因为我还没想到就那么一小杯。”文乃抬起下巴，眼角一挑，“或许新的灵感，就藏在下一杯里呢？”
“……所以你的创作灵感，是靠糖分驱动的？”莲一边说，一边站起身，顺手拿起自己那杯剩下的苏打，“不过你还没让我听过你的作品欸？”
文乃不答，只笑着抬腿向外走，回头看她一眼。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说不定你会遇到命中注定的蜜桃汽水哦。”
莲被这句话逗得一笑，轻轻“嗯”了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一起走向饮料台，灯光从她们头顶掠过，投下并肩的影子。空气中混着微微的香气与音响余热，已经没有先前合奏练习时的紧张感。
她们并排站在饮料机旁，重新接了两杯冰饮。
走廊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只剩其他包间中传出的演奏声还残留在空气中。
文乃轻抿一口，气泡从舌尖蹿上喉咙，微妙地带起一阵酥麻。她偏头看了莲一眼，刚好看到对方也在侧看她。
她忽然想到初见时，莲穿着那件墨绿色的机车夹克，和录像里那个规规矩矩站在舞台一角的女孩，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而现在这个——这个跟她一起演奏、一起三足跑、一起喝汽水的莲，大概才是真正的“西园寺莲”。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彼此一起笑了笑，把各自的话藏在气泡之间。
沉默不尴尬，反而有些舒适。
之后的几次练习，她们进展意外地快。
选曲范围逐渐扩大，节奏也变得越来越大胆。她们不再反复打磨技巧，而是试着让彼此“听见”对方。
文乃总感觉这种默契不是今天才开始形成的，仿佛从图书馆那次对话开始，甚至从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天，某种连接就已经悄悄建立。
只是现在，这种连接终于在音乐中找到了最精确的表达方式。
现在她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释放自我”与“成就彼此”之间，找到那个完美的平衡点。
KTV包厢时间在某个曲目尾声中不知不觉用尽。
收拾完毕，两人提着设备包走出自动门，被涩谷微凉的夜风扑了个满怀。
涩谷的街头永远像一场刚结束、又随时准备再开演的live。闪烁灯牌在高楼间闪动，流动的霓虹像被谁的鼓棒打乱节拍。文乃和莲，还没来得及从音乐的余热中完全抽离，就已经被街道的节奏重新卷入。
行人擦肩而过，有打扮夸张的舞者，也有背着吉他的音乐人。他们沿着宫下公园一带的人行天桥排列站位，默契地占据着各自定好的“舞台”。
“哇……”莲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她过去的生活轨迹，几乎只在学校、家和少数几个练习室之间画着直线。对她而言，夜晚涩谷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一位金发女生正在用“肩背式的键盘”（Keytar）演奏自己的原创曲，一旁的男生弹着吉他为她伴奏。灯光从旁边的便利店反射出来，映在她侧脸上，像某种临时搭建的 spotlight。她专注地演奏着，指尖飞快地掠过琴键，动作干脆利落，像是真的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舞台。
“要听听看吗？”莲小声问，视线却更多地落在了文乃身上。
“嗯。”文乃轻轻点头，嘴角弯了弯。她已经站到了人群边缘，神情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旋律不算复杂，带点甜腻的J-pop走向，却意外地干净。文乃听着听着，嘴角微扬：“她转调的方式很像你诶。”
“哪里像？”
“认真又克制。”文乃一笑，“不过，没有你的力量感。”
“我就当是称赞了。不过……那个键盘，看起来好方便啊。主唱也能那样自由地移动的话，舞台表现力会强很多吧？”莲侧头，小声补了一句，“在街上这么直接地进行跨乐器评价，可能会被打哦。”
她语气像是在认真说明注意事项，眼尾却悄悄浮出一抹笑意，灯光从侧面映出来，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柔和。
演出结束时，女生轻声说了句“谢谢大家”，鞠了一躬。围观者轻轻鼓掌，不嘈杂，却也真诚。
文乃掏出零钱，往盒子放进去一点“小小心意”，回头却发现莲还站在原地，仿佛还沉在刚才那段节奏里。
“还在研究吗，鼓手小姐？”文乃半调侃地问。
“嗯……她刚才那段过门很巧妙。在没有鼓的情况下，维持节奏的方式也没有见过。”莲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认真了点，轻咳一声，“我想知道，她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吸引观众。因为，说不定哪天你就会突然说‘决定了，今天要去街头表演，你去给我吸引观众——这样。’”
文乃尴尬着笑着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轻微的不安——她确实有这个打算，而且还是更刺激的队内“对抗赛”。
而文乃一直故意按着不说，就是想要追求莲说的这种突然感。
她们在街头停留了几分钟。有的键盘手抱着便携MIDI控制器演奏，甚至还有鼓手只用两只可乐瓶做节奏，看得出器材简陋但情绪饱满。
莲的眼神专注，却不紧绷，只是在“享受”涩谷的一切，充满了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
“你很喜欢看人演奏啊？”文乃小声问。
“嗯。感觉得到她们是真的在‘做喜欢的事’。”
“那你呢？”文乃语气一顿，“你现在……也是在做喜欢的事吧？”
莲没答，只是看着街头闪烁的灯光，点了点头。
过了一秒，她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文乃。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莲看着她，嘴角慢慢地浮起一抹轻浅的、真实的笑意。
”文乃被她看得一怔“咳咳……”，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人多了，我们走吧。”
夜风轻轻吹拂过肩膀，人流开始聚集，她们没有看完街头上所有艺人们的演出，而是随着人流穿过人行横道，顺着灯光更明亮的一侧走进了附近的一家游戏厅。
游戏厅内五光十色，灯箱广告上方旋转的喷射音效混着电子欢呼声不断播放。莲在娃娃机前驻足，看着那排整齐摆放的布偶，目光像是在思考，带着一点好奇。
文乃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屏幕角落的提示：“不支持电子支付。”
“我去换个币。”文乃快步跑去兑换机，很快拿了一把日元硬币回来，“2000日元，今晚把奖品都抓下来。”
她故作潇洒地将硬币在手心里抛了抛，嘴角带着点胜券在握的神气。
“你……抓娃娃很厉害？”莲侧头问。
“这个嘛……”文乃轻咳了一声，“我虽然有点小技巧，还写过攻略贴，但运气一直不太好，可能是机器的问题。”
“原来是机器的问题。”莲配合地点头，神情认真到让人无法反驳。
“你有想要的吗？比如那个披着头套的熊？”
莲低头看了几眼，“哇，有一个熊猫。”声音里带着点控制不住的喜欢。但她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妙地晃了一下，轻轻摇头，“……不过，这里也没有特别想要的。”
文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慢慢变得温和。
“是因为家里人不允许带回去吧？”
莲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手指像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然后才点点头：“……家里说，房间太乱了。之前有几只被偷偷丢掉……再带一个回去，估计下场也差不多。”
“那就，为亚砂妃抓一个吧。”文乃突然说，“她马上生日了，所以我帮你抓一只，算是你送的，但暂存在我这。等时候到了我们一起包装好，送给她。”
“欸？”莲眼睛瞪大，显然有些跟不上节奏，“……唔，还能有这种说法吗？虽然能懂，但是感觉……很绕。”
“没关系啦。”文乃轻轻一笑，指尖敲了下机器边缘，“我可是为了朋友、荣誉，还有命运而战的抓娃娃大师。”
说完，抓娃娃大师投币、选位、操作一气呵成，却惨败三局。娃娃一次比一次躲得远。
“咳。”文乃故作正经，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小失误。她正想继续投入战斗，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住。
“让我试试吧？”莲轻声说。
文乃后退一步，“这台机器很难，小心别被它骗了。”
“我会小心的。”莲认真点头，投下硬币。
她稍稍蹲低些，看准角度，眼神锐利而专注，像是在处理一次高压战局。但投币、调整、落爪——动作流畅极了，没有一点犹豫。
爪臂稳稳下压，抓住了一个毛绒刺猬球，连带着旁边另一只粉色小恐龙也被夹住住尾巴——两只一起升空。
文乃屏住呼吸，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打断这场奇迹的成立。见两只娃娃终于稳稳掉进出口槽，文乃终于忍不住惊呼。
“呜哇！一次性抓出两个娃娃，你是，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吧？！”看见两个娃娃被夹出，文乃忍不住叫出声，连音调都飘了半拍。
莲歪头看她，像是在认真思考答案，然后轻声问：“所以我到底是什么啊？”
“你是……超级抓娃娃大师，咕！”
话才说完，文乃便忆起自己几分钟前信誓旦旦的模样，脸颊顿时腾起微妙的红晕。
“我刚刚那副嘴脸……是不是像个超级大笨蛋？”她小声嘟囔，仿佛能听见脑内一个自己的声音正高呼：“笨蛋、笨蛋、超级笨蛋。”
“嗯？这下是被文乃认可的超级抓娃娃大师了。”莲认真点头，笑了出来，然后把其中一只娃娃递过来，“你跟亚砂妃学姐一人一只哦。”
文乃接过那团软绵绵的毛绒刺猬，手已经忍不住揉捏，但动作却有些迟缓，“……欸？”
“因为你夹娃娃的时候盯着它看得太久了。”莲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轻轻的笑意，“表情太专注了，看起来像是……有点喜欢它。”
文乃接过那团软绵绵的东西，脸微微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有‘盯’着它啦……只是觉得，它长得……很治愈。而且，你不觉得它这个冷淡又带点嫌弃的表情，有点像凪吗？”
“被她听见的话，她会像上次那样制裁你的。”莲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柔得像棉花糖。
“好主意。”文乃露出邪恶的表情，把那只娃娃高高举起，“现在我命你为‘小小凪’，本日作战代号设定为A-03，任务是陪我回家，不许跳车，不许叛变。”
说完，便把小小凪和粉色恐龙塞进自己帆布包的侧袋里，只留两个圆圆的脑袋露在外面，文乃低头看了一样小小凪，一笑，“作战基地不接受你的单位原型，请你务必配合抵抗她的进攻。”
莲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你给玩偶设定也太认真了吧。”
文乃听到了莲的话也笑了。
她们没有继续留在游戏厅，而是一起走向出口。
涩谷的夜风重新扑面而来，但这一次，文乃觉得肩膀好像没那么累了。
像是背了两个轻的、但贴近心口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