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但街头艺人的数量却不减反增。
文乃与莲两人并肩走着，又回到了刚才路过的人行天桥附近。灯牌与车流的光影在她们脸上交错闪烁。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笨拙的吉他声吸引了文乃的注意。
桥下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着别校校服的男生，正抱着一把崭新的木吉他，投入地弹唱着。一曲结束，他又立刻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上的教学视频，皱着眉反复练习刚才弹错的那个段落，然后再次从头开始演奏。
“是sakanaction的歌。”莲看了一眼文乃那瞬间变得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
“嗯。”文乃应了一声，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个男生，“但是他只用扫弦的话，根本弹不出这吉他与选曲的魅力。”
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个男生很努力，但他的右手只是在进行单一的上下扫弦，缺乏节奏上的变化，也让整首歌的律动显得有些单薄。
“没有鼓和贝斯的时候，”文乃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吉他手，就得自己成为节奏。”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莲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微笑：“刚刚你不是在好奇，之前的那个街头艺人是怎么在没有鼓的情况下维持节奏的吗？”
莲点了点头。
“走吧，”文乃朝那个男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带你去看看其中一个答案。”
她们走了过去。文乃没有立刻打扰，只是安静地等那个男生弹完一段，气馁地停下来时，才温和地开口：“同学，晚上好。你很喜欢sakanaction吗？”
男生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有些警惕地看着她们。
“抱歉，没有恶意。”文乃举起手，她的笑容温和而真诚，“只是觉得，你的演奏如果能加入一点打击乐的技巧，可能会更接近原曲的感觉。”
或许是文乃的态度足够友善，也或许是那头标志性的粉发在涩谷街头显得足够“专业”，男生犹豫了一下，问道：“……打击乐技巧？”
“你的节奏太单调了，”文乃一针见血，“试试看，把你的右手，想象成一个鼓手。”
“……鼓手？”男生显然没听懂。
文乃笑了笑：“光说可能很难理解。你的吉他，能借我演示一下吗？就三十秒。”
男生看着她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清澈的琥珀色眼睛，鬼使神差地将吉他递了过去。
文乃接过吉他，花了几秒钟调整了一下姿势，显得有些不习惯。
“如果是指弹的话，音色那么单调可就不应该了哦？”文乃带好背带，又将琴身靠在腿上。
“抱歉，我一般是用拨片来演奏吉他……所以指弹的技巧不会那么熟练。那么现在，听好了哦。”她对那个男生说。
文乃没有立刻开始弹奏旋律，而是先用右手大鱼际，在琴桥附近的位置，用力地、有弹性地锤击了一下琴身。
“Boom。”
一声沉闷、厚实的低音响起，像极了底鼓的声音。
紧接着，她又用拇指的侧面，清脆地敲击在低音弦上。
“Pa。”
一声短促、明亮的击弦声，完美地模拟了军鼓的音色。
“这就是基础的，也是‘Slap’技巧的两个入门，简单来说，Slap就是用右手的特定部位，瞬间击打琴弦和指板，产生一个具有冲击力的“咔嗒”声或“砰”的打击乐音效。诀窍在于让琴弦弹回到品柱上……”
莲点了点头，但眼神里依然带着一丝困惑。没错，这是最基础的Slap，但她总觉得，刚才在天桥上看到的那个艺人，用的技巧似乎比这个更复杂。
文乃看向莲，露出自信的笑容：“然后就是，更高阶一点的，当然，也需要更多的练习，现在只是简单的演示一下。”
文乃按住琴弦轻轻一拍：“这个，就是擦片的声音。”
接着她的右手移动右手向上一提，重复敲击同一个位置：“这里的话，要用指肚来，不然就会变成‘扫弦’的声音了，连起来就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两个动作组合起来，形成了一段稳定而富有律动感的节奏。
Boom-Pa，Boom-Boom-Pa。
“然后……”她的眼神一凝，“要在这些节奏的缝隙里，加入旋律。”
话音未落，文乃“啪”的一声清脆地拍击在高品位的琴弦上，右手的四指化作一片残影。
“Boom”——大鱼际锤下底鼓的同时，中指和无名指已经弹出了贝斯根音。
“Pa”——拇指敲下军鼓的同时，食指已经向上勾勒出了旋律线。
不像平常技巧的拍击乐器，随着她的食指和中指的启动，指法更加花哨的同时，“贝斯”、“底鼓”、“镲片”的声音一齐冲了出来。
只是一瞬间便精准地勾勒出了丰富却华丽的乐句。
旋律层层推进，就在情绪即将冲向高潮时——文乃的指法突然一顿，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串泛音在空气中震颤。 那种恰到好处的“中断”，让所有听众都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叹。
“这个，就是你没见过的，更偏门一点的欧系技巧，‘Slam’。”
她看着莲，说的同时，还将那把余音仍未散尽的吉他，顺手地往肩上一扛。
“后面更高难度的部分，我也不太熟练。”话虽如此，文乃却像没事人一样，脸上没有丝毫尴尬。
她就维持着这个略显粗野的肩抗吉他的姿势，看着目瞪口呆的男生，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微笑着说：“不过，这就是指弹的魅力，一人即乐队。”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押尾的《Fight》是非常适合练习这个技巧的曲目，当然，如果只是想演奏喜欢的曲目，直接使用TAB谱练习会更好一点。”
说完这句，她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扛着别人的吉他。
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随即又立刻化为一个略带歉意的、自嘲般的微笑。
“抱歉抱歉，”她将吉他小心翼翼地从肩上取下，双手递还给那个男生，“坏习惯。”
她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朝莲递去一个眼神。
“走吧，时间不早了。”
她拉起莲的手，两个人就这样，从容地消失在了涩谷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就这样，涩谷的夜风，带着一丝复杂的、都市独有的味道与在远处闪烁着的电车指示灯一齐提醒着归家的人们，这场短暂的狂欢即将落幕。
心里，其实有点饿了。
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站台上映出一小片光晕。指尖熟练地向下滑动，点开了那个一直提示有新消息的聊天群。
群聊的相册里，像一个热闹的家庭剪贴簿。
最上面，是自己上班前帮星琉拍的，刚刚发出来的一张照片，她正抱着吉他在练习室里做鬼脸，配文是“今天也要努力成为吉他大师！”。
往上翻，就是西园寺莲刚刚发出的一系列照片——
绑在一起练习“两人三足”的滑稽又不安两人，游戏厅里色彩斑斓的娃娃机，还有那两杯并排放在一起的、冒着气泡的蜜桃汽水。
照片里的文乃，笑得毫无防备，是那种彻底放松后的开心。
看着这些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两个家伙，玩得挺开心嘛。”
——桂川凪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关掉手机屏幕。
凪是在打工结束后，看着照片里的定位信息，发现她们现在就在涩谷，于是就在涩谷站下了电车。
“反正顺路，如果能偶遇的话，就一起吃个晚饭吧。”她这样想着。
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觉得，如果是和她们在一起，哪怕只是吃碗拉面，应该也不错。
她走出车站，准备在群里发一句“你们在哪”，但目光已经先一步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索那抹显眼的粉色。
很快，目光被远处人行天桥下的一个小小的骚动吸引了。
“‘sakanaction’的旋律？那她应该……就在那附近吧？”
果然，她看到了莲。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莲身边的、那个粉色头发的身影——华原文乃。
“啊，找到了。”凪的心情轻松了一些，正准备走过去打招呼。
然而，她的脚步却在下一秒顿住了，下意识地就停在了原地……。
凪看到，文乃正从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手里，接过了一把木吉他。
“那是……？”
她听不见文乃她们在说什么。
凪只能看到，文乃在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后，右手突然时而笨拙时而娴熟地演奏着那把吉他。
她看到，文乃的手掌根部有力地敲击着琴身，指尖清脆地拍打着琴弦。
她看到，文乃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她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绝对的自信。
然后——在结束了那段短暂而华丽的演奏后，文乃做出了一个动作。一个极其自然、极其顺手的、将吉他往肩上一扛的动作。
“！！！——”
一瞬间，凪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时间、空间、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撕裂。
涩谷街头喧嚣的灯火，与记忆中那个暴雨倾盆、冰冷昏暗的天桥，在她眼前剧烈地、痛苦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扛着吉他、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被宽大兜帽遮住面容的高挑身影……
和眼前这个，刚刚潇洒地完成了一段表演，脸上还带着一丝自嘲般微笑的、沐浴在霓虹灯下的粉发少女……
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却在凪的心中，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融为了同一个人。
一个被她强行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荒唐的念头，在此刻，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破土而出。
她猛地想起，乐器店里那把布满了暴力伤痕的旧吉他。
她猛地想起，在那个心灰意冷的雨天里，那个女孩伸出的、布满了蛛网般旧伤痕的手掌。
“手……”
凪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然后，她开始拼命地，在脑中搜寻着与文乃每一次接触的记忆——
第一次见面时，她递过来的那根牙签……
天台上，她伸过来邀请自己的那只手……
温泉里，那双在水雾中略显慌乱的手……
月色下，自己在音乐中主动牵起的那温暖干燥的手……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自己竟然一次都没有，真正地留意过她的手心，又或者是，她一直都在刻意的隐藏着右手的伤疤——除了在天台的黄昏之中邀请自己观看流星雨的第一天……
当凪回过神来时，天桥下的那两个身影，早已消失在了涩谷拥挤的人潮之中。 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还亮着那个热闹的聊天群。
但那些充满了阳光和欢笑的照片，此刻在凪的眼中，却带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沉重的阴影。
“所以……你的姐姐借给你的，不是乐器，而是武器吗？”凪在心中如此向文乃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