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1日，星期日。
轮岛咖啡店的后台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的香气，刚烤好的布朗尼、烘焙豆子，还有清洗后的微甜味。
桂川凪穿好精致的女仆装，系上围裙，随后开始整理着渐长的短发，她在头发的左侧扎出一个中马尾，收拢，打毛，喷上定型啫喱，轻轻拂平耳后的碎发，露出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静的冰蓝色眼眸。最后再一次检查那把湛蓝得近乎冷冽的吉他，调音也没有问题。
本周的角色是慵懒又干练的吉他女仆。
今晚是周日，轮到桂川凪在女仆演奏排班中登场。
按惯例，凪会在下午三点整准时登场，演奏五首预定曲目后退场，再等到晚上再接替进行即兴演奏，这是她最喜欢的工作内容之一——不用与客人互动，只需要演奏，就像是一种变相的表演练习。
手机屏幕冷白的光亮起。她瞥了一眼化妆台的桌面，信息一条接一条弹出。
最上方，是熟悉的乐队群提示：
[华原文乃@全员]：通知：下周二下午（5月13日），Stella Cradle 内部2V2V2对抗演奏赛，正式启动。]
凪的动作在那一瞬停了一下。指尖稍微触碰屏幕，还没来得及回复，另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月本亚砂妃]：下周我和你一组，可以吗？已经跟文乃确认过，她和莲组队了。]
凪盯着那行文字看了好几秒，手指在屏幕上那句‘她和莲组队了’的文字上轻轻划过。
轻轻地，凪按下回复键：
[我知道了，到时候见。]
屏幕熄灭。演出的倒计时，只剩五分钟。
女仆主题下的吉他演出仅限前厅的一角。
凪的指尖在吉他弦上游走，时而精准严谨，时而随性而动。她今天并不想拘泥于形式，也不完全放任自流。
她有意识地将“那个人”的乐句与节奏习惯，编织进自己精准的演奏中，试图在自己精准的世界里，复刻一丝对方的自由与随性。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下，引入一道隐秘的暖流。
打烊的铃声则在21时整点响起。
凪将围裙叠好放入柜子里，拎着吉他盒从后门走出。
店内的前辈正在店门口收拾，看见凪便随口询问了一句：“今天弹得很放松，是因为朋友来了吗？”
凪一愣，并没有向前辈回话，而是在思考其中“朋友”和“放松”的意思。
“不是坏事。”前辈笑了笑，“你平常太认真了，我都经常忘记你是高中生了。”
凪仍然没接话，只是带着一丝不解，轻轻点头，拉了拉肩带，走入了浸透着都市夜色的蓝色夜风中。
今晚的夜风微凉，但凪最爱这样漫步在寥寥人影的支道上，感受着凉风，任凭它拂去繁杂的思绪。
街道上的喧嚣已经逐渐褪去，白炽灯下也只剩了还在做着应酬的大人们，和远处偶尔驶过的电车声。
然而，刚走出店门，一个声音便从转角的街灯下传来：“啊，太好了，你还没走。”
凪闻声望去，这才注意到灯下立着一个等候已久的身影。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
“文乃？”
那个自己一直在想的人，正在此处等待着自己。
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东都学园高等学校的制服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新温暖，厚重的眼镜框架住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的手里还提溜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在这？”凪说出口的语气比她预想得还要平淡，内心却止不住地惊讶。
“我想看看我的乐队成员，”文乃的声音不急不慢，带着一点固有的温柔，“我猜你下班时间差不多了，就提前过来了。”
“这是水果。”文乃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微笑着，“最近的排班很满吧？所以来给你补充点维生素。”
“……谢谢。”凪接过那纸袋，手指碰到的地方还带有些与夜风不同的、柔软的余温。
她低头看向那包过于精致的水果。心中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柔软感。
“谢谢。”忍不住再一次对文乃道谢。
文乃的这种关心，在这冰冷的城市里，总是不经意间叩动她的心扉。
打开纸袋，掀开层层餐布，盒子里面是切好的水果，西瓜的清香与鲜活的红色扑面而来，柑橘切片色泽鲜亮如暖阳，每一份都分装得恰到好处。
“你在这附近等了很久？”
“没有啦。”文乃轻轻挪了挪腿，随口说道：“又不是不知道你大致的时间段，只是猜你快下班了，才过来的。”文乃的脚尖悄悄蹭着地面，双腿交替蹭动，随后快步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不自觉地将心里的焦虑泄露了出来。
凪低头看向袋子里那包过于精致的水果，心中莫名生出些细碎的柔软。她没有说话，只是手下意识地搭上了吉他包的背带，悄然握紧。吉他包沉甸甸地贴着后背——这本属于文乃的吉他，自开学以来，一直是她肩头最珍贵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脚步轻轻地跟上文乃，悄然并排走向地铁站。
街道边夜灯不太亮，偶尔有几辆计程车驶过，车灯拉长两人的影子。脚步声在安静的夜色中尤其清晰。
“今天弹得如何？”文乃问。
“……还可以。”凪顿了顿，“只是偶尔会太随心所欲了。不过也没有人会发现的。”
“店长会发现，我也会发现。你偷偷用了我惯用的几个连接句（Lick），对吧？——随心所欲不逾矩！”
凪微愣：“今天确实挺随心所欲的——你听到了？”
“听出来了。”文乃笑得理所当然，“我进门的时候，你刚好弹到那一段。”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只是在角落里小小的喝了一杯汽水饮料而已。”文乃急忙摆手，“我可不想打扰你的演出。”
“没关系。”凪垂下视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你来了我会很开心。”
“我还以为你又会嫌弃我打扰你工作呢。”文乃笑了笑，她的话语中带着点小小考验的意味发问过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莲组队吗？”
凪回头看她，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这个，但也能猜到答案。
“因为在之前的练习中，你和她的配合偶尔会不太顺利。”凪淡淡答道，“你想借此有所突破，又或是确认私下的练习有没有成效。”
文乃稍微一愣，似乎惊讶于被看穿了心思，然后轻声说道：“对啊……就是想验收一下结果。”
凪问，“你跟月本学姐商量好了谁跟谁组队吗?”
一听聊到亚砂妃，文乃突然低下头，有些不满地说：“才没有呢！……前天我跟莲去涩谷练键盘的时候，还看到她和她同班的朋友在逛街。”
“你有跟她打招呼吗？”
“没有。”文乃重重叹气，“她没看到我……我也没想过去打扰她。只是没想到她一点也不忙。她最近总是和轻音社的人混在一起，想知道她每周的活动时间来安排乐队的练习都很麻烦……信息也经常不回。”文乃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小小的抱怨。
凪轻轻看着她，突然觉得这场话题开始变得比她想象中更加复杂。文乃的语气有些不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欲。
“你在抱怨她不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吗？”凪轻声问。
“我为她回到东京，一个人……住着。”文乃微微撅起嘴，但是语气很快转变，从抱怨变成了一点无奈的调侃，她耸耸肩，“好吧……不完全是为了她才回来，但是每天回到那个只有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我回来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文乃从口袋中摸出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感受着口中的清凉，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开口语气中带有有点无可奈何：“我一直以为她忙才不能回复我的信息，但她忙的居然是跟我不认识的人玩。”
凪轻轻看着她，尽管那语气被她伪装成了简单的调侃，但凪还是感受到了，其中还混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抛弃般的失落。
为什么你的内心会这么敏感呢，明明上个星期才一起在月本家胡闹过。
“月本学姐很受欢迎……”凪的声音不带情感波动，但却透露出一丝平静的认知，“她为了等你没有加入其他的校园乐队，甚至会缺席社团的活动来和你练习。她其实很在乎你。”
文乃嘴角微勾，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承认了凪的话，“我知道……可是有时候——”
她的视线转向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继续抱怨什么，但话到嘴边，她却又停住了。
凪清楚地看到了她那瞬间的犹豫，你想问我，对吧？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我总是在兼职，为什么练习结束后总走得那么快……就像我也想询问你的过去一样。
“对不起。”
在想通了这一切后，凪突然开口，打断了文乃的沉默。
“如果感到孤独了。以后，我会陪你。”
“嗯？”文乃眨眨眼，声音里带有不确信，“真的假的？那你可以多试着主动邀请我？或者给我也带一份便当，又或者两个三个人去吃回转寿司，但是不想太多人，然后——”
凪没有回答，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对方，等文乃情绪稍微平复后才轻声回应。
文乃的情绪变得有些乱，但她终究停了下来，低声道：“抱歉，我只是……有点情绪，明明是来关心你的，可不知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凪没有急于回应，她只是盯着眼前这个神色摇摆、语言拐弯的女孩。眼中带着一丝柔和与理解。
忽然想起温泉那次，文乃抱着毛巾坐在池边，时而调侃，时而害羞，不敢把视线放在自己的身上半分，一改往日的成熟和自信。
那副乖张又柔软的性格，凪至今印象深刻。
文乃忽然停下脚步，转向凪，眼神闪烁着一丝别样的情绪，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亚砂妃她没你想的那么乖。”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点点羞涩和微妙的生气，“之前在她家搞的料理活动……”
“嗯，我跟她一起强迫你吃了你自己做的‘特制’冰淇淋。”
“不是这种我允许的玩闹事。”文乃的声音轻了几分，一脸复杂地说，“那天，嗯……我是留在她家过夜的，她不仅想跟我睡一块甚至小手手也不干净——睡觉的时候还一直捏我的脸！”
“……那确实有点恶劣。”凪轻轻笑了，但笑意却带着几分无奈和复杂。
她转过头，慢慢问：“文乃。”
“嗯？”
“星琉说，你的手好像比我们的大一点。”
文乃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思索片刻，脸上又漾开了那抹熟悉的自得。
“哼哼，那当然咯，毕竟你们两个还是小鬼嘛——虽然你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我可是比你‘年长’的前辈啊！正因如此，我才如此可靠……”
她仿佛瞬间就忘记了先前的小情绪，话匣子一开，便开始滔滔不绝地细数自己的“可靠”之处。凪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为了不让你们产生‘正在与前辈相处’的压力，我可是很注意我的言行举止哦？……总之，多学着点我的优点，嗯嗯。”
“那来比一比如何？吉他手的手指一般都很长的哦？”凪轻轻一问，像是抛出了一个简单的话题。
“欸？”文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凪用余光紧紧锁住那只即将摊开的手——然而，就在它完全展开的前一瞬，文乃突然将左手举到了她面前。
“哼哼哼，怎么样？键盘手的手可不会输给吉他手哦？要比一比看吗？”。文乃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别无二致，但她听见话题时那下意识的动作，却无法掩饰。
凪凝视着那只光洁无瑕的左手掌心问道：“你刚刚下意识去看了自己的手，是因为你其实会弹吉他？”
“啊？居然使诈？”文乃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也立刻反驳，“不过听见你那么说，会去看手也很正常吧？再说了，如果我不会吉他，又哪来的吉他借给你呢？”她的话头轻轻一转，“倒是你，从来没问过这些才奇怪吧？”
不等凪细想，文乃已一把抓起她的手，将两人的掌心紧紧贴在一起。一股清晰的暖意顺着接触点蔓延上来，几乎有些烫人。
“什么？！我的手居然跟你一样大。”说的同时，文乃她努力撑开手掌，“你看，果然还是我的手指更长一点。”
“不对不对，是我的手指更长一点。”凪撑开手指，纠正道。
看着文乃较劲一般，更加努力撑开手指的模样，凪忽然觉得——就算她是那个在天桥上偶遇的少女，那又能怎样呢？
那个将吉他视作武器的身影，与眼前这个为乐队倾注心血的身影……
“我们根本不了解彼此”的事实再一次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自己从未向她袒露过痛苦，又有什么资格去强行窥探那段她显然想要封存的过去？
肩上的吉他，手中的水果，无一不在提醒着自己：她总是在给予，而我只能被动接受她的善意……这样的我们，真的‘对等’吗？
想到这里，凪轻轻抽回了手，但那温暖的触感却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她笑了笑，低声说：“……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我只是顺路而已。”文乃揉了揉自己的手，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但仍带有着她特有的温柔。
“那也很开心。”凪微笑着，“而且我最近很少吃到水果了。”
文乃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凪：“你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文乃思索片刻，低声说：“刚才居然会认真的跟我比手的大小。给我的感觉就不太一样。”她顿了顿，又说道，“我也不太知道，可能是你不再像之前那样……那么冷淡了。”
凪心头一动，脸上依旧平静：“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冷冰冰的样子么？”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却清晰，“我想试着改变……所以，至少先从和你多说说话开始。”
文乃微微一怔，别开脸去仔细思索一番：“嗯，确实，话多了起来……都让我有点不习惯了。”
“…嗯。”
“不过，”文乃轻轻一笑，脸上绽开了全然放松又温柔的笑容，“这样也挺好的。”
凪看着那笑容，心里有什么被轻轻地点了一下。
就像手指拨动琴弦时，回响的不是声音，而是自己内心的声音。
“吉他女仆的样子很可爱哦？”文乃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调皮。
凪愣了一下，抬起头，稍微有些迷茫：“你是说我？”
“嗯，我才发现，桂川同学也能打扮的那么可爱。”文乃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符合我对你的刻板印象。”
凪听完后笑了笑，但并没有接她关于“可爱”的话题，而是平静地、仿佛不经意般地抛出了一个新问题，“说起来，那个对抗赛，胜者……有什么奖励吗？”
“欸？奖励？”文乃被问得一愣，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摸着下巴，认真地思索起来，“嗯……让输的人请客吃烤肉？或者……让输的人在下次练习时穿女仆装？”她越想越起劲，完全没注意凪正在认真地打量着她。
“如果是唱歌呢？”凪轻轻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下次换我点歌，你来唱。”她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些不容置疑，“月本家那次，你也说过，可以满足我任何要求。”
文乃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随即笑了起来，眼眸在街灯下一闪一闪的：“当然记得。怎么，已经挑好歌曲了吗？”
“嗯，”凪点了点头，目光认真地看着她，“我想听……你唱sakanaction的歌。”
这次，轮到文乃说不出话了。她记得自己当时只是随口提过一句喜欢sakanaction，没想到凪竟然记在了心里。
“……好啊。”过了好几秒，文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别开视线，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一脸认真，“那对抗赛……你要是赢了我，我会额外的，单独唱给你听。”
“一言为定。”
凪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平静的深蓝色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期待。
文乃已经向前走了几步，此刻正停在不远处，脸上正挂着一如既往的、等待着她的笑容。
我必须……做点什么。
但现在，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跟上她的脚步就好了。
于是她提起水果袋，轻轻快走几步，与她并肩。
一齐走入了车站。
夜晚的风有点冷，但两人的脚步却比刚才轻盈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