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夜风,还在继续。
涩谷的灯火也依旧在远处喧嚣,但对华原文乃来说,仿佛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
她没有原路返回月本家,也没有走向人声鼎沸的主干道。
她只是裹紧了身上的制服外套,将帆布包的背带捏得更紧了些,然后,像一个融入夜色的幽灵,一头扎进了下北泽那些迷宫般安静的住宅区小巷里。
她走得不快,只是凭着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肌肉深处的记忆,在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拐角穿行。
走过学校、走过天桥,迈向更深处。
这里,是她曾和亚砂妃一起追逐打闹过的坡道。
那里,是她曾和理奈一起背着琴盒走过的便利店。
每一个路灯,每一块地砖,都像一枚枚时间的图钉,将那些早已褪色的过往,重新钉回了她的视网膜上。
很快。
一栋再熟悉不过的、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陈旧的公寓楼,出现在了小巷的尽头。
她停下脚步,站在马路对面,静静地,抬头仰望着。
五楼,那个曾经属于她自己房间的窗户,漆黑一片。
或许,早已……没有人住了。
又或许,它的主人已经熟睡。
文乃知道,属于这栋公寓的“家”已经在两年前被父亲卖掉。
里面的大部分的东西,都已清空、打包、丢弃,连同那个名为“家”的概念一起,被封存在了另一个城市的仓库里。
这里,现在只是一个坐标,一个承载着自己所有幸福与破碎的……冰冷的地理坐标。
来看它一眼,就该走了。
已经看过了。该回去了。
但她的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鬼使神差地,穿过马路,走到了公寓楼下那扇冰冷的、需要刷卡进入的金属门前。
金属的门禁读卡器,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红光,像一只窥探着来访者的、不知疲倦的眼睛。
……早就被删除了吧。
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了。
她只是想……再试一次。
就像按下一个早已无法拨通的电话号码。只是为了,进行一场最终的、毫无意义的告别。
她从钱包的夹层里,找出那张早已磨损、被遗忘了许久的旧门禁卡。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卡片,轻轻地贴上了那个冰冷的读卡器。
——“嘀。”
一声清脆的、电子合成的解锁音,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深夜里炸响。
门禁上那点红色的光,瞬间,变成了代表着“欢迎”的、柔和的绿色。冰冷的金属门,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向内解锁,开启了一道缝隙。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华原,欢迎回家】
文乃的身体,猛地一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的数据……没有被删除。
是管理员忘记了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是像一个刚刚在外面胡闹完,被勒令赶快回家的学生一般,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大厅里空无一人。
她没有走向那个曾无数次乘坐的电梯。
而是转过身,走向了另一侧的、通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陈旧气味的、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楼梯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一步,一步,像在攀登一座通往回忆的塔。
五楼、六楼……
直到她推开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
吱呀——
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东京的夜风,混合着高空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了她的胸腔。
她终于,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她曾经无数次,想要从这里一跃而下的,起点与终点。
文乃此时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背着手,慢悠悠地在空旷的天台上逛了一圈。
她最终,在天台的另一侧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用防水布搭起的小小雨棚,是公寓管理员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
而在那个雨棚的阴影之下,静静地摆着一把——带轮子的、办公室用的黑色转椅。
它看起来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椅子的扶手有些磨损,但坐垫的皮革却很干净,下方的金属滚轮甚至闪着崭新的、不属于这里的银色光泽。
文乃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自己以前房间里的椅子。
是初中休学那段时间,她背着所有人,偷偷地、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把它搬到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的。
只是……那崭新的滚轮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再深想。
只是走过去,拂去坐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像坐上王座一样,坐了下去。
然后,文乃双脚猛地一蹬地。
椅子带着她,在空旷的水泥天台上,无声地、流畅地滑行起来。
夜风吹动着她的粉色发梢,远方东京塔的灯光在她眼中拉出长长的光轨。
她又蹬了一下,让椅子开始旋转。
一圈,两圈……
世界在眼前,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流动的光海。
那些沉重的、关于过去的记忆,那些关于“一跃而下”的黑暗回忆,仿佛都在这高速的旋转中,被离心力甩了出去。
终于,椅子慢慢停了下来。
文乃有些晕眩地靠在椅背上,却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真是个……白痴一样的自己啊。
无论是过去那个只会站在这里、想着如何结束一切的自己。
还是现在这个,因为一场小小的胜利,就得意忘形到跑回来耀武扬威的自己。
都挺白痴的。
但她不讨厌。
她知道,没有那个在黑暗中站了无数个夜晚的、白痴一样的自己,就不会有现在这个,能够坐在椅子上,笑着把世界转成一片光海的自己。
她不再旋转,只是用脚尖轻轻点地,让椅子缓缓地滑行到天台的边缘。
她站起身,隔着半人高的、冰冷的防护栏,眺望着脚下这座庞大、喧嚣却又美丽的城市。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
关于乐队的未来,关于凪那深不可测的实力,关于莲那份无条件的信任,关于亚砂妃始终如一的守护,关于千夏姐早已开启的职业之路……
思绪随着微微转动的椅子飘远,最终定格在凪的身上。
关于凪……
那份恐怖的实力,分明是长期系统训练的结果——那么,你为什么会没有吉他?
不像是被禁止,更像是……被剥夺。
是家庭变故?还是更复杂的原因?
而且——
推断没错的话,凪……你这家伙,那一天根本不该一起坐在“埼京线”上。如果,我没有下车,你难道真的打算不换乘一口气坐到底吗?
5月12日,星期一的意外事件,不就只有埼玉市通往东京的急行线上的自杀事件吗?
所以,你的单次通勤时间——至少是一个半小时起步吗?
“哈——”文乃叹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沉重的推断都吐出去。
“我是‘只要朋友拜托,就会努力去思考怎么达成目标的类型’……吗?”文乃回忆起凪刚刚说的话,“但是,你这个家伙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我能解决的了的吧?”
——至少,你还没有正式向我开口。
所以,暂时这还是你一个人的事。
她一脚蹬向围栏,借着反作用力坐回椅子上又转了一圈,像是要把这些无解的思绪都甩开。
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的画面与思绪,如同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在她脑海中交错闪烁,最终,又渐渐归于平静。
她靠在围栏上,看着那些如同血液般在钢铁脉络中流淌的车流,看着那些如同星辰般在黑暗中闪烁的万家灯火。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屏幕上,还亮着「Stella Cradle」的群聊界面,充满了伙伴们插科打诨的、毫无营养的对话。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凪那句简短的“明天见”上。
文乃的嘴角,勾起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温柔的弧度,随即又忍不住担忧的叹气,真是,你和亚砂妃一样,都不让人省心。
现在,她只是关掉屏幕,将手机放在膝上,然后将整个身体,都安心地、交付给了这把不知被谁守护着的、来自过去的椅子。
夜色正浓。
文乃决定,今晚,就在这里,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