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川凪缓缓睁开双眼。
首先感受到的是窗外持续不断的、变得温和了许多的雨声,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医疗设备细微的滴答声。
消毒水的气味以及手背上传来的、微小的刺痛告诉她,这里是医院。
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有着细微裂纹的白色天花板。而当看清床边的身影时,她的心脏猛地一沉——叔父桂川信吾,以及班主任伊藤老师。
凪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们知道了。
自己那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关于通勤与住所的谎言,那份被自己努力维持的、关于“我在大宮中央上学”的谎言,已经被成年人们彻底看穿。
这份“被剥开外壳”的赤裸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视线仓促地移开,随即,便看到了静静站在窗边的那个身影——华原文乃。文乃正望着窗外的雨,侧脸沉静,她已经换回了那身标准而整洁的学生制服,显然,在自己沉睡的时间里,文乃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凪,”叔父桂川信吾注意到她醒来,俯身关切地问道,“身体感觉好一点了吗?”
凪下意识想撑起身子,一阵虚软无力感却让她重重跌回枕间。
“桂川同学,先别急着起来。”伊藤老师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劝慰,“医生检查过了,说你主要是长期缺乏充足的睡眠加上营养状态非常不理想。现在你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窗边的文乃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她的目光与凪接触了一下,那眼神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短暂的对视,却让凪的心悬了起来。
文乃她知道了多少?关于自己的事情,关于那埼玉与东京之间可笑的通勤距离,她会怎么想的?会看不起我……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吗?她会觉得我相处时不够坦诚吗?
不,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质疑,只有一片读不懂的平静。
没有多余的话,文乃走了过来,语气平淡地说了几句:“没有大碍就好。先安心休息吧。”然后她便转向伊藤老师和桂川信吾,微微颔首,“老师,桂川先生,同桌醒来的话,我就放心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文乃说完便轻轻鞠躬准备离开。
离开吧,文乃。就这样离开就好。
这样自己就不会暴露出更多不堪,让一切维持现状就好,不会让你看见更狼狈的自己……
“……等一下。”
但声音比自己的思绪来的更快。
当凪意识到的时候,那句挽留已经轻轻落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文乃停下脚步,侧身回望:“嗯?桂川同学,还有什么事吗?”
她见凪迟迟没有回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贴又补充道:“感觉……桂川同学接下来可能会谈到家事,我这个外人在场不太方便。”
她,在为我着想。
她,其实还不知道我的事情……这本该庆幸,可为什么心里反而泛起细密的刺痛?
所有理智都在提醒自己该就此打住,可再次开口时,听到的依然是那句固执的:
“等一下……”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伊藤老师与桂川信吾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文乃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凪同学,你醒了就好。”伊藤老师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温和,但措辞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刚才我和医生,还有你的叔叔,已经了解了你的情况。”
“关于你每天需要长途通勤来上学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告诉学校呢?”伊藤老师顿了顿,用一种更轻、也更具安抚意味的声调,补充了一句:“而且……信吾先生一直以为,你是在家附近的大宮中央高中上学。这件事,你母亲是知情的,对吗?”
这句话,是对所有人的“官方宣告”。
它告诉了旁听的文乃,也逼迫着凪,必须当面承认事实。
凪没有去看文乃的表情。她只是垂下眼帘,轻声说:“对不起。”
“凪……” 叔父的声音响起,不是质问,而是一种极其沉重的、沙哑的疲惫。他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父亲,他以前总是告诉我,家里不管多困难,他都不能让孩子在外面受苦。”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凪的记忆。
不能让孩子在外面受苦?
那个只会使用暴力的家伙……一直强迫自己,逼迫自己。
——那个最终选择了逃避、只留下一片混乱的父亲,真的大言不惭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凪听来,这更像是一句从未被践行过的、空洞的大话,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失败者的虚伪。
可说出这句话的叔父,眼神和语气里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才是那个真正相信并试图践行这句话的人。而自己,却用谎言辜负了这份真诚。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这些?是对叔叔……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这句充满了自责和心痛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却又深刻地刺入了凪的心脏。对比着记忆中父亲的冷漠与眼前叔父的真挚,那份沉重的关怀反而化作了更深的利刃。
她感到一阵巨大的愧疚。
“……不是的。”凪的声音难得的带有着些许颤抖和不安,“我只是……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叔父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布。
他转向伊藤老师:“伊藤老师,就像我们刚才商量的……能否……在学校里帮忙问一下,有没有住在学校附近、家庭情况可靠的女同学,可以让凪暂时借住或者合租?费用方面,我们会承担。”
这个方案被明确提出的一刻,凪的眼眸里,几不可察地亮起一瞬微光。
就是这个。
这个自己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于电车摇晃中,所能想象到的、唯一的、却不敢奢望的解决方案。
“凪,”叔父看向她,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凪沉默了。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叔父和老师,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那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紧接着,她像是为了压抑住内心的某种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用一种近乎请求的、极轻的声音补充道:“如果……可以这样的话。我保证,不会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内心无法平静。
说完,凪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一直准备离开的身影——华原文乃。
住在学校最近的人、独居的人、女生、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乐队以及……同一个班级的同桌。
所有的条件都完美契合。
你,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主动站出来吧。
就像……一如既往地那样,再一次主动站出来。
凪在心中无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烈的期盼。
而文乃的视线,也自那趟“温泉”之旅后,她的目光终于再一次,透过心中那些为凪打上的模糊的剪影与标签。
真正地落在了印象中的,那双总是平静中带着些许冰冷的深蓝色眼眸里。
文乃看见,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热切的火光,那是在期待着什么时才会有的眼神。它在闪烁,在等待着一个回应,好像是自己的回应。
然而,文乃只是静静地听着所有对话。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主动请缨的意图。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仿佛眼前这场关于她好友未来归宿的讨论,与她毫无关系。
凪看着文乃那平静又像是在思考的模样,就如同那天晚上,她在电车上思考着某种难以决断之事时一样。
为什么……?难道连你也……
眼中那簇刚刚燃起的火光,在凪的眼中迅速地黯淡下去,转而浮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虑,甚至……甚至带有一丝恳求。文乃仿佛从中看到了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话语。
理性正在动摇,还差一点点,文乃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那道目光说服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凪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同时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文乃立刻上前一步,眉头微微皱眉:“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桂川凪迅速垂下眼睑,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只是有点……反胃。没关系。”
看到凪因期待落空和身体不适而显露的脆弱,文乃清晰地意识到——凪她是真的需要帮助,她或许真的……在期待自己的回应。
乐队里那个强大的吉他手,那个看起来最成熟、最理智的人,此刻依然在强撑着,用最习惯的方式保护着自己。
那个刚刚用眼神向自己求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总是看起来成熟冷淡的桂川凪。
看着她这副样子,文乃忽然想起了凪不久前的低语:
【“是……了解华原文乃的……一步……”】
啊……真是没办法。
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谁叫自己,偏偏就是那种“被人拜托、被人期待,就会忍不住想去解决问题”的类型呢。
在确认凪的呼吸稍稍平复,似乎真的没有大碍后,文乃转过身,面向伊藤老师和桂川信吾。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声音清晰而坚定,打破了房间里僵持的气氛。
“关于借住的事情,”她向前迈出半步,声音清晰地在病房里响起,“我可以。”
这句话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我希望老师能和叔叔先考虑我。”她继续说着,语气坦然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会在今天之内跟家里人说明情况。我相信,我的家人也会理解并同意的。”
她稍作停顿,目光扫过病床上虚弱的凪,声音放轻了些,却依然坚定:“我是凪的同桌,也是同班里最了解她的人。如果我们住在一起,无论是学业还是社团的活动练习,都会方便很多。”
说到这里,她转向两位长辈,微微躬身:“所以——请放心把她交给我来照顾。”
“华原同学……”伊藤老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既惊讶又带着几分审慎。而桂川信吾叔父则用更加深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突然站出来的少女,那眼神里交织着感激、担忧与一丝不敢轻易托付的犹豫。
“华原同学,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了。”班主任与叔父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最终由老师开口道,“但这毕竟涉及到两个家庭,还有很多具体事宜需要确认。能否请你的父母也……”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叔父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是的,这件事我们还需要在外面详细谈谈。”
随着成年人们的主动离场,空间暂时留给了两个女孩。
门关上的瞬间,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冰冷的声音。
文乃无奈的看着凪,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这个家伙,是故意的吧?”
凪靠在床头,不敢直视文乃,侧过头,也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反问:“那你呢?你刚才,又在犹豫什么?”
这个问题,让文乃一愣。
她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啊,看起来很成熟冷静,结果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每一次做起事情来都是感性大于理性的吗?”
文乃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阳光照了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一丝阴冷。
“周一,”文乃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在‘新桥站’,是不是发生了人身事故,导致你只能换线,这让你的通勤时间直接增加了半个小时左右。”
凪的心猛地一紧。
“你那天早上跟我说,发生了电车事故,换乘了其他线路。”文乃转过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清澈得像要将人看穿,“午休的时候我查了新闻。周一早上的事故,仅有那一起而已。”
“我不知道你的‘家’离那个车站还有多少距离,我也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所以我不会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文乃彻底揭穿了凪的伪装,但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早就知道了,别再硬撑了”的、深沉的关心。
凪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文乃,在说完这一切后,像是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走回床边,拉过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凪的输液管上。
“我刚才犹豫,不是因为讨厌你或者嫌弃你之类的,是因为……”她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两个人住在一起,就不是分享便当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涉及到生活习惯、彼此的空间、还有责任。如果我答应了你,就意味着我要对你的生活状态负责。这不是凭着一时冲动或者单纯的善意就能做好的决定。”
她睁开双眼,认真地看向凪:“我希望自己能更慎重地考虑这件事,而不是只凭一时的性情就草率答应。至少……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清楚。”
“抱歉,”文乃的声音轻了下来,“这次的事情,只是……我需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了。”
凪静静地听着。当文乃说完后,她深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想起了自己去过的、文乃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客厅里没有电视沙发,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扇通往“工作间”的磨砂玻璃门。
那确实不是一个……适合两个人居住的地方。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近乎“算计”的“期待”,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些最现实的问题。
只是……单纯地、自私地,想和她住在一起而已。
看着文乃那副写满了“疲惫”和“认真”的脸,凪的心中,某个地方,彻底地、柔软了下来。
文乃凝视着再次陷入沉默的凪,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她思考片刻,深吸一口气,终于尝试着开口:
“你知道的,我并不擅长说话……无论是拉你进乐队,还是安排演出和比赛,正因为知道一个决定会影响很多人,所以每个看似突然的决定,我其实都权衡了很久。”
“但正因为考虑得多,我才发现,我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你真正的想法。”她顿了顿,目光与凪相接。“就像刚才——你一直在期待我主动站出来,是吗?”
文乃的问题,轻轻搅动着两人之间的寂静。
“莲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文乃继续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暖意,“她说,‘如果你想有人理解你,就得先允许自己被看见’。”
她抬起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审视,只有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些许恳求的注视:
“所以,凪……现在能不能也让我‘看见’一点点?你此刻真正的想法,那些……你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话。”
在文乃说完后,病房里陷入一段长久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
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单。她好几次猛地抬头看着文乃,欲言又止。
关于过分的在意、关于雨天的初遇、关于亏欠的愧疚、关于对等的渴望——全都堵在喉咙深处。
千言万语,最终仍是化为了沉默。
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该说到哪里。哪一句是安全的,哪一句又会跨过那条危险的界线。
就在这时,病房外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夹杂着叔父和伊藤老师低沉的交谈声。他们正在返回,留给她们独处的时间不多了。
这逐渐逼近的声音像最后一记鞭策,抽在了凪紧绷的神经上。
对话的机会……要消失了。
凪猛地抬起头,望向文乃,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所有的冰层彻底碎裂,只剩下全然的、近乎慌乱的求助。
“文乃……我……”
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终于冲口而出:
“我也不想……再一个人回家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文乃眼中所有的疲惫和犹豫,如同被一阵强风吹散,一扫而空。
她的眼神瞬间明亮。她稳稳地握住凪伸过来的手,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自己的决心传递过去。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凪看着眼前郑重答应的文乃,脑海中忽然闪过与亚砂妃学姐在房间闲聊时说过的话:
【“只要文乃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困惑与安心,在此刻交织在一起。
这个前一秒还在为现实问题而犹豫不决的少女,为何能在瞬间变得如此值得托付?她不明白。
但有一点凪很确定——当文乃说出“交给我”的那一刻,她那颗一直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心,终于……轻轻地落地了。
困惑与安心在胸中缓缓沉淀,化作一股笃定的暖流。
她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