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星期五。
神奈川叶山町的午后阳光，穿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落在被细心打理过的木质缘侧上。庭院的远方，越过一片静谧的松林，能隐约望见相模湾的碧蓝海面在阳光下闪烁。风自海上而来，拂过庭园里那株修剪得当的文竹，叶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也带来了几分微咸的、凪从未闻过的清新气息，轻轻抚平那颗着躁动不安的内心。
屋内的空气里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榻榻米特有的干燥味道。
桂川凪端正地正坐在缘侧，她的身边，是同样安静坐着的华原文乃。
屋内，隐约传来成年人们低沉的交谈声。
凪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这个家。
整洁、有序，充满了浓厚的人文气息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与她现在居住的那个阁楼房间，乃至更深记忆里的那个冰冷奢华的家都形成了天壤之别。
她又悄悄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文乃。
就在半小时前，在客厅里，面对着所有长辈，文乃不再是那个会耍赖、会搞怪的同桌。
她坐姿端正，言谈举止充满了教养，无论是倒茶、递点心，还是回应自己的母亲和叔父的问话，每一个细节都得体到位、无可挑剔。
……就像换了一个人。那种完美的礼仪，恐怕连我初中时最严厉的礼法老师，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凪想起了刚刚谈判的最后，文乃的父亲——那位著名的教育家华原健，在听完了所有情况后，对自己缺席的母亲和叔父说的那句话：“我相信我的女儿做出的判断。也相信，这两个孩子，不是在凭着一时的冲动行事。”
“只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女儿，就能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吗？”
凪在心里想。
正是有这样的父亲，有这样无条件信任着她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的文乃吧？这份信任，就是文乃一直强大的秘密吗？
会客间的小桌旁，在送走了凪母亲的视频通话后，气氛变得稍微松弛了一些。华原健为桂川信吾重新斟上一杯茶。
“信吾先生，”华原健温和地开口，“关于凪同学的生活费和合租的费用问题，我们之后再细谈。请不必担心，不会给你们增加额外的负担。”
“不……给你们添麻烦的，是我们才对。”信吾深深地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我那个哥哥和大嫂……唉……”
短暂的沉默后，信吾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略显陈旧、书页边缘有些卷起的书——正是华原健一年前出版的、又一次引发了社会广泛讨论的教育畅销书。
“华原先生，”他将书放在桌上，神情有些局促，又带着一丝恳切，“冒昧地问一下。自从接纳凪以来，我一直在拜读您的著作，希望能从中学到一些……与那孩子相处的方法。”
华原健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信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翻开了书的扉页，指着上面的文字：“您在这本书的开头，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献给我那总是在拼命成长，却常常被我忽视的女儿。愿这本书，能成为我迟来的、笨拙的道歉信。
“您在书中也提到过，您曾因为过于专注于工作和另一个更‘需要’被关注的孩子，而忽略了小女儿的成长，直到某件事发生，才让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信吾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探究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期盼：“我想请教，您书里写的这个故事……是关于，令嫒文乃同学的吗？”
华原健看着那段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沉默了片刻。
那双总是充满智慧和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属于“父亲”的、混合着愧疚与欣慰的情感。
“……是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我女儿，华原文乃。”
华原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同样为孩子而烦恼的男人，语气只是一个平凡的、有过失败经历的父亲：“信吾先生，做父亲的，总是在犯错的。总是以为自己给了最好的，却往往忽略了孩子真正想要的。我在文乃身上犯过错，或许……您也在凪的身上，感受到过同样的无力。如何治愈过去经历所带来的伤痛，我也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没有更好的建议。”
“但是，”健的目光，穿过玻璃门，望向了缘侧上那两个并肩而坐的、安静的背影，“孩子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出路。就像现在，她们选择了彼此。”
“我们能做的，或许就只有……相信并支持她们。为她们打造一个能够治愈内心的港湾。无论她们的人生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只要她们能心理健康身体平安的成长就好。”
屋内的谈话声很轻，凪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她只是感觉到，气氛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加沉重了。
忍不住，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文乃。
文乃似乎察觉到了凪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般的、浅浅的微笑。
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庭院里所有宁静的力量。她转向文乃，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不再冰冷，也不再是之前那种全然的求助，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想要将自己彻底袒露的决意。
“文乃。”
凪的声音很轻，“我，经常会怀疑你是虚假的存在……”
文乃微微一怔，又一次对上了凪的视线。她脸上那副完美的、安抚性的浅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专注的倾听。
“我怕，”凪看着文乃，声音平稳，眼神同样专注，“‘华原文乃’的存在，只是我的幻想，是我想象出来拯救自己的……一个完美的幻影。”
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按在榻榻米上。
“但是直到——”
“在轮岛咖啡厅的那天，我看见了你在舞台上凝聚所有人的样子，看见了你在演出后疲惫的侧脸，还有……在一切成功后，那份无法掩饰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让我终于确信，你是真实存在的。”
当凪说完这番话后，她轻轻侧过头，不再言语，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将判断的权利，完全交给了对方，世界重新陷入了静默。
忽然，凪的掌心传来了，柔软的、带着一丝薄汗的温度。
文乃的那只手，已经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偷偷地越过两人之间的界线，轻轻地覆上了凪那只因紧张而蜷缩着的手。
凪猛地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文乃。
文乃的视线却在与她接触的瞬间，脸猛地转向旁边躲开，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但仅仅一秒后，她又像是强迫自己一般，将视线重新转了回来，直直地、毫不退让地，迎上了凪的目光。
这不是幻觉。
凪清晰地读懂了——这是文乃为了证明“我是真实的”，而鼓起的、全部的勇气。
看着文乃那张红透了的、却依然维持着镇定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手掌，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流遍了全身。
在这份足以融化一切冰雪的温暖和安全感中，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手轻轻回握住了文乃的手。那份自认为沉重的秘密，此刻仿佛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我曾经的家，就在赤坂的高楼大厦之中，可以轻松的看见整个东京，就连东京塔，都感觉只是个渺小的存在。”凪的声音平静，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是，我是東峰学园的学生，所以，在我的人生中我的生活大多数与‘优渥’一词都并不沾边。那更像一个……华丽的背景板。”
“而那枚，开学时你偷偷观察的徽章……是我唯一切实拥有的东西……東峰学园的毕业证明，也是全国一等赏的证明。”凪的声音很轻，目光掠过庭院，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冰冷的家。“那个听起来令人艳羡的家，对我来说，和规则森严的封闭学校相比，也只是从‘监狱’换到了‘冰窖’而已。”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
“后来，家破产了，像泡沫一样碎了。父母离婚，我跟着母亲。吉他……其实是父亲逼我学的，母亲却恨它，说那是父亲情人喜欢的东西。所以，放弃音乐，被迫离开東峰，我甚至感到……解脱。我终于不用再为了别人练习到手指流血了，我甚至想过，毁了它就也很好。”
凪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直到某个雨天……”凪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犹豫，但很快又继续说道：“我打算进行一次没有任何听众评委的告别演出，就在想要彻底放弃吉他的时候，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出现了。”
凪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文乃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躲在阴影之下的她，对我说了一句算的上是多管闲事的话——但却也让我突然明白，我恨的不是吉他，而是自己的命运。吉他本身……甚至可以成为我的武器，我的第二生命，是能让我从泥潭里爬出来、真正独立活下去的……唯一的宝物。”
凪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听不出情绪的波动，只是在像讲故事一般，静静诉说一段过去的故事而已。
“可是，连这最后的念想也没能守住……它作为父亲的财产，被拍卖掉了。老实说……今年春天开学的时候，明明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的希望，但我自己的世界却像是在不断凋零。那种冰冷的、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让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最多也就撑着几个月就活不下去了吧？”
凪终于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感激、悲伤、以及重获新生般的光芒，全都清晰地映在文乃眼里。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文乃，你出现了。强硬地带着我去看演出，给我分享你的水果还有凉茶……最后你还把你的吉他扔给了我。那一刻，你就像……”她顿了顿，寻找着最贴切的词语，“……点亮我无边黑夜的太阳。”
“你知道吗？就在我们分开之后，你的吉他让我赢得了咖啡厅和乐器店的工作……真是不可思议，生活和未来，一瞬间就又都好起来了。它不仅仅是吉他，它给了我活下去的支点。”
凪深深地望进文乃那双刻满了震动与专注的眼眸之中。
“这短短两个月，你，还有「Stella Cradle」，你给我的每一份关照……正在一点一点地把破碎的我拼凑起来。只要在你身边，连呼吸……都变得比以前更加自在。”
文乃愣愣地看着凪，那些话语如同冰山一角，其下隐藏的巨大重量让她说不出话来。她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所做的，不过是一些……自己也曾暗自期待能被如此对待的事。仅仅是，也想被人这样温柔地接住而已。
凪凝视着文乃因无措而微微睁大的双眼，千言万语在心底奔涌，化作一场无声的、只属于自己的告白：
“你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吧？……但那个在雨中第一次让我明白吉他意义的人，那个在我绝望时给予我第二把‘生命’，让我为之偷偷落泪的人……还有现在……接住我、倾听我、没有放开手的你——”
“华原文乃，拯救了我三次的人，都是你。”
话，被她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心底最深处的角落，成为一个不打算宣之于口的秘密。
因为，文乃早已忘记了，数年前某个雨天里，有一个试图逃避现实的吉他手。她也绝对想象不到，她当时无心的一句话，曾怎样在往后的无数个夜晚，被另一个人如何珍重地反复回想，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这些，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真实想法，那些……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所以，文乃，无论「Stella Cradle」的成绩如何，我们都能一起笑着分享失败、成功以及过去与未来的点点滴滴。”
“嗯。”
文乃郑重地点了点头，回应了凪的那份情感，轻声承诺：“接下来的三年，也会像现在一样开心也会像现在这样一直陪着你。”
温暖的话语像暖流注入心房，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凪感到一股冲动，必须把这两天反复思忖的计划说出来，告诉她——
“文乃，”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她特有的理性，“我的过去，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家’，不曾给过我安心也无法给我力量……叔父他说得对，我不需要为父母的债务负责，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会不断消耗我的空壳。”
凪停顿了片刻，看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植被，感受着与文乃彼此之间的温度，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标。
“所以我的目标很明确：高中之后，我也要继续和你和「Stella Cradle」一起，在音乐的路上走下去。我想，我不应该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我的母亲，我原生的家，既不能给我经济支持，也无法给我任何情感上的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进文乃眼中，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严密论证的结论。
“因此，我想从现在开始，就慢慢地在情感上——离开那个家，把重心放在「Stella Cradle」……放在新的‘家’上。”
【我想离开那个家】
这句宣言，轻飘飘地，落在了午后安静的空气里。
却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气泡，把文乃深深裹入其中。
瞬间，文乃的瞳孔骤然收缩，凪后面那些关于兼职、储蓄和升学路径的具体规划，飞速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个被尘封的记忆，带着几乎撕裂般的力量，破土而出——
同样是这个缘侧，同样是一个午后。阳光比现在更刺眼一些。
她看见“自己”正不安的坐在身旁，不，那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姐姐——华原理奈。
理奈就坐在自己身边，抱着膝盖，看着同一个庭院，细碎的阳光正打在姐姐理奈的发梢上。
而自己的姐姐竟也如同现在的自己一样，带着一点笨拙的神色。然后，文乃听到了那个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认真的声音，在向她寻求最终的认可：
【文乃……你觉得，我离开这个家会好一点吗？】
那是理奈的声音。
时空在刹那间扭曲、重叠。
眼前凪那张冷静而坚定的脸，与记忆中理奈那张同样认真、却带着一丝恳求的脸，疯狂地交错、闪回。
“不……这件事太重大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更慎重一点？”文乃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此的回应着对方的提问。
凪的计划，就这样被文乃轻轻打断了。
确实，自己不一定把所有的风险和意外都能考虑进去，如此想着的凪便顺从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未来的变数确实很多，是我考虑不周了。”
像是认同了凪的回答，文乃手中的力量增加了少许，凪也会心一笑，慢慢加力回握了过去。
文乃感受着凪的力量，像是较真一般，也一脸认真的、更加用力地回握过去，看着因这个简单互动而轻轻笑出来的凪，文乃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
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答姐姐的？
“只要姐姐离开了，父母就会一直关注我了。”
这个阴暗的念头如同淬毒的荆棘，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
难道……姐姐的最终离开，是因为我当时……点了头？
巨大的恐惧与负罪感，让她将凪的手，忍不住轻轻松开了开来。
“不玩比较力气的游戏了？”
“不了，”看着凪眼中清澈的笑意，文乃的心头一暖，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还是很心疼我们家吉他手的。”
就在这时，身后的障子门被轻轻拉开。
文乃的父亲，华原健与桂川信吾一同，走出了房门，他们的动作很轻，显然是不想打扰到少女们的交谈。
健没有说话，只是向文乃投来一个沉稳而了然的视线，轻轻点头，悄悄地向文乃竖起大拇指，这是这对父女之间默契的暗号——事情都谈妥了。
那一刻，穿过门廊的微风似乎也放慢了脚步，将庭院里新修剪过的草木气息送到她们之间。
夕阳的余晖为文乃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眼底翻涌的混乱波澜，在接触到父亲目光的瞬间，仿佛找到了锚点，渐渐沉淀下来。
她转回头，望向身旁的凪，那双眼眸里重新凝聚起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温柔。
文乃向凪伸出手，不再是试探，而是一个郑重的邀请。
“那么，凪，”她的声音清晰而温暖，穿透了方才所有的不安与回忆的迷雾，“让我们一起回家吧。”
凪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如同冰雪初融，漾开一片了然与动容的涟漪。
“嗯。”她轻轻点头，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放入文乃的掌心。
回家。
回到我们的家。
这个认知，比任何承诺都更具力量，稳稳地落在了凪的心底，为她漂泊已久的灵魂，找到了最终的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