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们的效率高得惊人。
在那场谈话结束后不到一个小时,凪就已经坐上了华原先生的车,前往叔父家去取回她那点为数不多的行李。
文乃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而凪坐在后排,看着文乃的侧影,心情也和窗外的景色一样,处于一种高速流动的不真实感中。
抵达叔父家楼下时,叔母已将凪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和黑色的吉他盒搬了下来,靠在门口。
华原先生下车,与叔父进行着最后的交谈。
凪走下车,站在自己的行李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文乃绕着凪和她的行李,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像是在检阅些什么,然后,她停在凪的面前,脸上露出了那种凪最熟悉的、混合着得意与狡黠的笑容。
“咳咳!”文乃清了清嗓子,“我记得,上次在电车上,某个人好像说过——”
她刻意模仿着自己当初认真的语气:“‘下次……我绝对会把你送到家门口的。’”
文乃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用一种近乎话剧般的、略带夸张的语气,微微欠身,伸出手,做出了一个优雅的邀请手势:
“那么,公主殿下,”她的嘴角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准备好,前往你的新城堡了吗?”
凪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夕阳下亮晶晶的、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先是一愣,随即,那双一直平静的眼里,也漾开了一丝罕见的、带着笑意的狡黠。
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学着文乃的样子,将视线慢悠悠地从文乃伸出的手,移到她那张写满了“快夸我”的脸上,然后,用一种比在咖啡厅扮演执事时还要平静、还要理所当然的语气,轻轻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吐槽道:
“我还以为,”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您是要把我招募进您的城堡,正式担任您的专属执事呢?我的大小姐。”
“哈?”
文乃那副优雅的“王子”姿态,瞬间卡壳了。
“毕竟,”凪继续平静地补刀,“在温泉的时候,‘大小姐’不也是一直这么称呼我的吗?”
文乃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红了起来。她显然没想到,自己当初在温泉里那些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竟然会被对方记得这么清楚,还在此刻被当成了反击的武器。
她看着凪那双清澈的、写满了“我抓到你的破绽了”的无辜眼眸,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最终只能恼羞成怒地、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哪有执事,会被自己的‘大小姐’又是送水果、又是接回家的啊!笨蛋!”
凪看着她那副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所有的不安、局促和对未来的迷茫,都在这一刻,被这个笨拙却真诚的“迎接仪式”,彻底冲散了。
桂川信吾结束了与华原健的对话,他走到凪的面前,看着眼前这两个相视而笑的女孩,脸上那份一直紧绷的严肃,也悄然融化了一些。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凪的肩膀。
“……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信吾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事,随时打电话回来,你们俩也要好好相处。”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极其郑重的目光,看向站在车旁的文乃。
“华原同学,”信吾的声音里,充满了沉甸甸的托付,“凪……就拜托你了。”
文乃看着他,也同样认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会的。”
凪从自己叔父的眼神里,读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可以放心的释然。看来自己在家中的沉默寡言也给叔父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而文乃的回应,则像一份签下了名字的契约,郑重而可靠。
夜色已经降临。
华原健将车稳稳地停在了文乃那栋公寓楼下。
“都安顿好了再给我和你妈妈发个消息。”他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对两个女孩说。
“知道啦。”文乃应了一声。
“……谢谢您,华原先生。”凪也认真地道谢。
父亲的车消失在街角后,世界,仿佛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文乃拿出钥匙和ID卡,打开公寓楼下的门禁。电梯上升时,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细微声响。
“咔哒。”出租屋的门被打开。
文乃率先走进去,按亮了房间的灯,然后侧过身,帮凪把那个有些沉重的行李箱拖了进来。
“欢迎。”她侧着身,为凪留出了一个小小的入口。
当凪走入房内,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这个她曾做客数次的房间,已然焕然一新。
原先那个靠在门口、用以分割空间的书架,此刻已被巧妙地移到了房间中央。一条素雅的细绳横贯而过,悬挂着一幅米白色的隔帘,将原本一览无余的空间,清晰地划分出两个独立的区域。
文乃的东西显然已被归置到了帘幕的更深处。而靠近门口的这片区域,俨然是为她准备的新天地——一块厚实的床垫已然摆好,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套尚未拆封的、蓬松洁净的被褥,正静候着它的主人赋予这个角落独属的气息。
“欢迎光临——”文乃在她身后展开手臂,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一点小小的得意,“现在,这里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基地了!”
凪的目光掠过这个专属于自己的小小隔间,又望向房间深处。她注意到,那些基础的生活家电——巨大的冰箱和微波炉也从原本的位置消失了,想来是被妥善移置到了磨砂玻璃门后的工作区或旁边的储物间内。
这一切……仅仅在两天内完成的?
凪的视线落在那幅与房间格调异常和谐的隔帘上。
这简直就像是……早已备好的礼物,终于等到了开启的时刻。
凪放下手中的吉他盒,看着这一切,心里某个地方,又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在经历了这一整天的奔波和情感风暴后,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同样巨大的安心感,同时包裹了她。
凪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文乃。文乃也正看着她,那双眼眸里,没有往日里捉弄人时的算计和狡黠。只剩下一种如水般澄澈的、温暖的笑意。
“欢迎回家,凪。”
文乃的话语像羽毛般轻轻落下,却重重地落在了凪的心上。她看着文乃眼中那澄澈温暖的笑意,所有言语都显得多余。凪的嘴角缓缓上扬,勾勒出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时刻都更放松、更真实的微笑。
“嗯。”她轻声回应,弯腰提起了自己的行李箱,“我回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在一种宁静而默契的节奏中缓缓流淌。凪开始整理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行李,文乃则在一旁帮忙,或是递过被套,或是将空了的行李箱推到墙角收纳。
过程很简单。凪带来的衣物简单到几乎无需分类,只有几件换洗的制服和素色的便服。文乃看着她将一件件衣服挂进新清空的收纳柜,动作干净利落。
“啊,这个,”文乃从自己那边抱过来一个崭新的收纳盒,“放些小东西?”
凪接过,默默地将自己那些零碎——几本乐谱、一支笔、一枚東峰学园的徽章——放了进去。
当她拿起那枚徽章时,指尖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将其轻轻放在了盒子的最底层。
当最后一件物品也找到了它的位置,这个属于凪的小小角落,终于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虽然依旧简洁,却不再是空荡。
终于,完成了一切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文乃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样,走到窗边,背靠着墙,缓缓地坐在了窗台上。凪犹豫了一下,也在文乃的身边坐了下来。
她们并肩坐在一起,看着窗外涩谷那片永远不会熄灭的、由无数灯火构成的星海,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如同潮水般温柔地漫过整个房间,也漫过她们疲惫却异常安定的心。
在经历了这一整天的奔波和情感风暴后,这份沉默不再是尴尬,而是共鸣。她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只属于彼此的平和。
不知过了多久,文乃轻轻动了一下。她拿出自己的音乐播放器,连接上了自己耳机,将两只耳机的一端轻轻握在手里。
她侧过头,看向凪。夜色中,她的眼眸依然清亮。
“比赛是你赢了,唱歌的约定,我也兑现了。”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但是……昨日我所唱的歌曲,我想让你再听一遍。”
然后,她将一只耳机,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凪的耳朵里。
熟悉的旋律,带着现场特有的嘈杂空气感和澎湃的能量,瞬间涌入耳膜——是文乃唱给她的、由自己指定的歌。
凪仿佛又被拉回了昨日夕阳下的草坪,看到了那个用歌声将她与世界重新连接起来的华原文乃。
然而,就在现场录音的余韵还未完全散去时,耳机里的声音骤然一变。
所有的现场杂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精致、私密,却也更加真挚的声音空间。
清澈的吉他分解和弦响起,那是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文乃演奏的吉他声;绵长的键盘铺底音色蔓延开来,那是文乃的键盘声;紧接着,是文乃的歌声,比现场更加放松,带着一丝沙哑的质感,仿佛就贴着耳朵在轻轻吟唱。
是文乃。
是她自己,在那个磨砂玻璃门后的工作区里,将这首歌完完全全地重新雕琢、翻唱、录制,只为凪她一人。
这个认知让凪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重现,这是一份精心的、独献给她的礼物。文乃用她自己的音乐,将她彼时彼刻想要传递的全部情感,毫无保留地、再一次地,只为她一个人,完整地倾泻而出。歌曲在温柔而坚定的尾音中结束。
尾声过后,耳机里只剩下一片寂静,只留下两个人平稳的心跳。
凪还沉浸在音乐构筑的世界里,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想对文乃说些什么。
然后,她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因为,借着窗外漫进来的微光,她看见,文乃已经靠在了自己的肩头,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她睡着了。
凪凝视着肩头这张毫无防备的睡颜,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文乃究竟透支了多少。从代代木公园的演出开始,她就在不停地奔波:搬运设备、将自己乐器店、送往医院、与家人周旋沟通、重新规划布置房间、甚至还在间隙里,录制了这首歌……
她肯定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却还是强撑着,只为了完成这个“最终的仪式”,最棒的礼物。
而现在,在这个只属于她们的新家里,她终于可以放下所有戒备和坚强,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睡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一股混杂着无尽怜惜、感激与某种沉甸甸幸福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凪。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收敛得更为轻缓。
也就在这一刻,过去几天里,那些在她脑中反复拉扯的、矛盾的念头,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明明在下北泽的那个夜晚,才刚刚下定决心,要与你保持距离。
可结果呢?
在医院里,不受控制地开口挽留。
在深夜里,无法抗拒地被你的温柔所触动。
每一次,理智都在警告自己“不要再靠近”,但情感上……却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选择了“依赖”。
凪只是微微侧过头,将自己的脸颊,轻轻地、珍重万分地,贴上了文乃柔软的发顶。
发丝间,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柑橘香气。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确实,是在依赖着你。
但是,不能再仅仅是被你照顾了。
既然已经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既然你已经将这份沉重的、毫无防备的信任,交到了我的肩膀上。
那么,我也要学会去分担。
分担这个房间的开销,分担生活中的琐事,分担你那些藏在笑容背后的、不为人知的疲惫。
就算……就算我做的这些,对于你曾给予我的“拯救”来说,可能根本不值一提。
——但我也要努力,成为一个能够让你安心依靠的人。
凪也闭上了眼,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重量与温度,感受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仿佛还未散尽的歌声,感受着这个夜晚,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这一刻,万籁俱寂,唯有彼此依偎的呼吸,交织成最安眠的曲调。
她像是已然苏醒过来,又像是无意识的梦呓。文乃垂落的手指轻轻一动,按下了播放键。
那首她只要一开心就会忍不住哼唱的、属于两人秘密的歌,再一次,在小小的耳机里,温柔地循环起来。
【次と その次と…/向着下一站,再下一站…】
【その次と线を引き続けた/持续画出一条长长的线】
【次の目的地を 目的地を描くんだ/勾勒出我的下一个目的地】
【宝島/那就是宝岛】
【このまま君を连れて行くと/就这样带你一同前往】
【丁寧丁寧丁寧に描くと/一笔一画都小心翼翼】
【揺れたり震えたりした线で/即使用颤抖而歪扭的线条】
【丁寧丁寧丁寧に描くと 決めていたよ/也早已决心要细心勾勒】
【次も その次も…/下一站,再下一站…】
【夢の景色を 景色を探すんだ/我仍在寻找梦中的景色】
【丁寧丁寧丁寧に歌うと/一字一句都倾心歌唱】
【揺れたり震えたりしたって/即便声音飘忽颤抖】
【丁寧丁寧丁寧に歌うと 決めてたけど/也早已决定要唱至曲终】
【揺れたり震えたりしたって/即便线条歪扭颤抖】
【それでも君を连れて行くよ/即便如此我仍要带你前往】
【揺れたり震えたりした线で/就用这颤抖而歪扭的线条】
【描くよ,君の歌を /倾心描绘,属于你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