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额……你们来了？抱歉，这件是我能找到的最小号了。”
这是个类似作战室的房间，屋子的正中摆放着简陋的沙盘，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地图。
很符合我对作战室的刻板印象，如果拉提亚斯先生没有把他的生活用品堆在房间角落的那张小床上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然后又将视线挪到我的双手处。
嗯……我也不想这样，但是，这件不合身的衣服让我没办法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导致我的手有一大半都缩在袖子里。
“没关系，我不在意。请问你有什么安排？”
他的沙盘刚刚被挪动过。
中心的位置……放着许多应该代表着友军的小旗子，似乎是大部队驻扎的地方。而在沙盘靠近角落的地方，一杆红白二色的旗子孤单地插在那里……
而在它与大部队之间，摆放着很多红色的旗子，将它与大部队的联系隔断。
“这里是代表这个驻地？被敌军隔断了是么？”
拉提亚斯点了点头，肩膀稍微下沉了一些，这代表着他感到放松。
“看来不用我解释了，如你所见。”
他走到沙盘面前，将一枚新的旗子插在红白色的旗子旁边。那只是个用纸片做成的很简陋的小旗子，用纸卷成细纸筒，在侧面的三角形上涂上一半黑色。
黑白二色，代表我，和它。
“我们的驻地被隔断，已经一个月了。请你们帮我们突围。”
拉提亚斯平静地看着我，眼中不带任何情绪。没有期望，也没有请求，好像我答不答应他都没关系。站在他侧后方的帕丽卡倒是死死盯着我，眼神中表现出些许期待。
“你们这里的详细状况呢？”
我有意答应他们的请求。对我来说，与帝国的大部队合流是优先级较高的事项。
“人员只有我和帕丽卡，其他人死完了。机兵有五台，两台黄蜂，两台兵蚁，一台步甲。弹药管够，但主炮的弹药只有通常弹。”
“……非战斗人员呢？”
“……”
我的提问让他陷入了沉默。
这处驻地有许多房屋，屋内有不少热源，人员数量少说也有十几人。
但他却可以没有提及，即使被问到也不愿意说。
“……是维斯佩尔人？”
他没有点头，也没说话，通过沉默承认了。
“你该不会想要带着兰提斯的平民去找帝国的军队吧？”
“当然不是……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帕丽卡，后者也用忧虑的目光与他对视。
嗯……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苦恼。
我们可是军人，芬索洛帝国的士兵。
面对维斯佩尔人，能够忍住胸中涌起的冲动，留他们一条性命，已经算得上是罕有的善人。
……也是罕见的蠢人。善良，但愚蠢。它们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你真的是莫尔布人么……为什么要搭救维斯佩尔人？为什么不放任他们自生自灭，让兰提斯的军队来找他们？”
厌恶……它从我的胸中，从那颗鼓动的心脏中涌出，经过我的喉咙，化作无情的话语。
“你的行为可能涉及叛国罪。任何一个芬索洛帝国的公民都有权处死你。”
我挪动脚跟，后退了半步，用我的注意力锁住了他的双手。
即使他拔枪也没关系。我现在的反应速度比正常人类快得多。
即使我没有武器也没关系……我的这具身体，就是武器。
但，拉提亚斯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般行动。他既没有对我展现出敌意，也没有因我强硬的态度而畏缩。
他缓缓地抬起双手……
“真不错……要是帝国能有更多像你一样的人，也不至于解体了。”
……鼓起了掌。
疑惑在我的思维中旋转，但并不是围绕他的行为。
“解体……？”
疑问出自我的口中，可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了更胜于我的惊讶。
“你不知道？还是说你精神失常了，知道了却不愿承认？”
“……”
“好吧……我来说明一下……”
……
……
新日历1827年，大发明家梅哈尼克制造出了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它利用辉石的粉末提供热量，让水在密闭环境中转化为气态，再以高压的蒸汽推动叶轮旋转。
我们叫它——“蒸汽机”。
辉石的奥秘被我们发掘，新世界之门为我们敞开，人类的历史从此步入了全新的时代……
但是，新世界远比人们想象的更狭小。
更高的生产力意味着更多的劳动，更多的劳动意味着更多的需求……
但辉石并非取之不尽。
冲突是人类的本性。新日历1903年，兰提斯王国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
“大决战”……它几乎变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仅用来描述我们身处的这场战争。
兰提斯一度侵占了我们的大半国土，甚至将世界上所有的小国全部屠戮殆尽，以至于我们的世界上仅存两个国家，两个民族。
后面就是我知道的事了，1940年，兰提斯王国发明了机兵，1961年又造了个人工智能出来，却把自己的国家弄没了。
现在芬索洛帝国也解体了……
“1965年11月2日……”
我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现在的日期，暗自记在心里。
我的记忆只到1964年的夏天，只到我中弹的那次作战。
看样子，我失去意识的时间比我猜测的要长得多。
“那么，接下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吧？”
多亏了拉提亚斯告诉我这些事，不然我恐怕还傻傻地认为现在还是1964年。从个人来看，我认为拉提亚斯的要求完全合理，我也不介意告诉他一部分我知道的信息。
“多谢……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小姐又叫什么？”
他的视线在我和那家伙之间游走，最后落在我的身上，等待我的发言。
嗯……
“利奇亚”这个名字肯定是不适合现在的我，以这样的身体，不应该顶着男性的名字。
“我叫莉希娅，这家伙是刻拉维娅。”
把我原本的名字换一种读法，改变一下重音的位置，“利奇亚”就变成了“莉希娅”。这样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让我不必解释为什么我和我的名字不匹配。
“我知道了。第二个问题，你的同伴……”
他将视线移向那家伙，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只不过这副表情和面对我的时候有些差别。
……像是田地里的稻草人一样。
“……我观察过她了，她的胸口连一点起伏也没有。她是人类吗？”
我摇了摇头。
“它是某种机器人，其它的我也不清楚。”
“有危险吗？”
“大概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
拉提亚斯摊开双手，表示自己问完了。不过，他的问题真的不多，明明再稍微多问一些我也会回答。
他和大多数军人一样，没什么多余的好奇心。
之后就是一些日常的交流，比如敌人的数量和分布，附近的地形……
在军队里的“日常”交流指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年来，我学会了怎样驾驶机兵，学会了怎样配合队友的行动……
我稍稍低下头，看到我纤细的手指上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
我还记得怎样种植小麦么……
“怎么啦？”
它凑到我身边，将下巴枕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是想要看看我在看什么。
我慌忙抬头，却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拉提亚斯他们借给我的住处。
这家伙……对我格外的亲昵，应该不是我的错觉。直到刚才为止，它还像个木偶一样对任何事都毫无反应。
“你……”
我稍稍侧过头，用余光看着它的眼睛。不过说是余光，实际也看得很清楚，我的眼睛也是摄像头了。
它金色的眼睛回应着我的视线，每当我看向它的时候，它就会欣喜地……看似欣喜地与我对视。
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它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完美地控制在四秒一次。
它在学习。
这个事实让我感到些许的恐惧，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但下一刻，我却感觉到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
“你自己去找点事情做，没必要一直粘着我。”
虽然我不太反感和它接触，但它好像有点太粘人了，而且真的很没距离感。
距离感？
“……我之前不是说过要和我保持距离么？”
我明明告诉过它要离我远一些，可它现在却整个身体都压在我的后背上。
“嗯，‘面对面的时候保持80厘米，并排的时候保持40厘米’对吗？”
“那你这是在……？”
“在抱着你。另外，我不会违反你的命令。”
懂了，是我的疏忽。我好像确实没说不能从背后接近我。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听我的命令？别人的命令你也会听么？”
“……”
它安静了几秒，然后，竟然皱了一下眉。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仿佛听见它这样质问我。
“嘶……哈……”
我听见它将气体吸入体内，做了一个完全没必要的深呼吸。
“A3，你是我的主人……”
它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瞳孔放大，又缩小，直至聚焦在我的脸上。
“我当然会服从你的命令，并且只会服从你的命令……请你牢记这一点。”
“啊……嗯……我知道了。”
它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它在生气。
虽然它的心跳没有加快，呼吸没有变急促，表情和声音也没有对应的变化……
但我确实能感受到，它在生气。
它那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以至于我有些忽视了它的本质。
直到它向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才有些意识到……
她是一台机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