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间射击一直是困扰科学部的难题。
步足行走带来的起伏，战场上飞舞的沙石和扬尘，炮弹落在身边引发的震动……
它们都在拨动着我的炮口，像夏日池塘边的飞蚊般扰乱我的心神。
在行进间进行精确射击，命中另一个行进的目标……
老实说，不太可能。
我知道这一点，敌人也知道这一点，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开火。
“莉希娅！我们……我们真的要打么！？”
……但帕丽卡小姐似乎不愿意和敌人达成一致。她慌乱地按下扳机，对着天空扫射。
敌军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超过十公里，考虑到双方的行进速度，至少还要过三分钟才会交火……
或许事后要和拉提亚斯谈谈关于帕丽卡小姐的训练问题。
至少……
“不要这样无意义地浪费弹药。”
“噫！那个……我是说，好的……”
她的反应很大，似乎被什么吓到了，或许是她注意到了我的情绪。
虽然我没有惊吓她的意思……但这样正好，可以让她安静一些。
“敌军很多，一共九台机体，你要怎么做？”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我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看向我的这位同伴。
她靠在我的身侧，以适当的力度按着我的肩膀，代替不太合身的安全带将我压在座椅上。
“多出来的那台是什么？”
按照兰提斯王国的战术配置，大型机体几乎必定带着一定数量的护卫。
所以，先假定他们有六台流寇和两台刃鬼会比较好。
至于多出来的那一台，我倒是有几种猜想……
不过，他们扬起的沙尘……是不是有点过高了？
“那应该是水蝇，你没见过的新机体，有六条步足……”
刻拉维娅一边为我介绍着我不认识的敌机，一边将她的手轻轻覆在我握着方向舵的右手上……
我们同时，大幅将方向舵向后拉。
轰——
炮弹砸在距我大约六十米远的前方，爆破风裹挟着尘烟，立刻夺去了我的视野。
这是来自刃鬼的炮击，它那古老的火炮完全有能力将沉重的高爆弹推到七公里外，我确实已经处于它的射程内。
但问题是，它打得有些太准了。如果我没有及时制动，我应该刚好处在炮弹的落点上。
我拉动方向舵，趁着敌人的视线也被烟尘遮挡，偷偷改变了我的位置。
“帕丽卡小姐，注意变换路线。我不需要你参与战斗，别死了。”
我刚刚挂断通讯，又一轮炮击穿过厚实的烟帷，砸在我刚才所在的位置。
不是巧合。
敌人确实能够知道我的精确坐标，并拥有至少两位非常优秀的炮手。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有点难，但是不多。即便机师再优秀，那也只是流寇和刃鬼而已……
噗嗤——
怪异的声音在我的左前方响起，像是皮球泄气的声音。这声音很小，却足够引起我的警惕。
围绕着我的烟幕被突然迸发出的气流吹散，那是两枚炮弹，在烟幕中短暂地留下两个圆形的空洞……
让我得以看见那台以怪异的姿态浮在沙子上的机兵。
长方形，略微向上抬起的机身，挂在机身前端的两门主炮，六条修长的喷气式步足，尾部朝向斜下方的推进器……
水蝇。
它的步足底端喷出气体，以极高的速度在沙土上滑动。
我一边控制着机体后撤，一边闭上一只眼睛，利用观瞄装置上的刻度估算它的速度……
“200节，并且变向灵活。”
不等我计算完成，我的伙伴直接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出了答案。这让我不禁想要再依赖她一点……
“有什么弱点？”
我试着射出几枚炮弹，但距离还是太远，根本没有命中的可能。
“嗯……水蝇在崎岖地面的机动性非常差，并且基本没有爬坡性能。”
原来如此，非常有用的情报，但是没什么用。
这样的弱点……
也可以理解成，它在我们脚下的这片铺满沙土的平原上，没有弱点。
“面对这种情况，你要怎么办？”
她轻轻摇动着我的肩膀，却没对我的驾驶产生任何影响，只像是在对我撒娇。
情况有些糟糕，我方的火力和机动性都比不上敌方，机体数量也少。这时候就该使用那一招……
撤退。
……
……
嚓嚓嚓……
我踩着踏板，用黄蜂前端的步足踢倒脆弱的小树。
后部的行动轮碾过干枯的植被，在山丘之间开辟出一条路。
和刻拉维娅分析的一样，水蝇并没有追着我们离开平原，派出的那些流寇和刃鬼也很自觉地放弃了追击。
我在撤退时趁着高低差击坠了两台流寇，这似乎抑制了他们继续追击的想法。
“果然，他们不是我记忆中的维斯佩尔人。”
退出战斗状态后，我习惯性地放松身体，靠在座椅上。
但，却并没有感到放松和解脱……这具身体不会疲劳，自然也不存在紧绷或放松的差别。
不过，我的精神，我的心情，倒是很轻松。
刚刚只是一场纯粹的遭遇战，不需要掩护什么人，不需要攻占什么地方，仅仅是打完就跑……
简直像是春游一样。虽然现在是冬天。
当我们回到驻地时，拉提亚斯正带着那些落难的维斯佩尔人站在空地上迎接我们。
他摘下了他的帽子，按在胸前，任由干燥的北风穿过他灰白色的发丝。
在一群顶着红色头发的维斯佩尔人中，只有他是白色的头发，显得他像个异类。
“欢迎回来……”
他开口的同时，我也打开了舱门……
“……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撑着行动轮的边缘从机体上跳下，走到了他的面前。
“……等等，你要做什——呃！”
我用脚尖勾住他的脚跟，但我的体重轻于他，没办法就这样直接把他放倒。
于是我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腿，运用我远大于他的力量掰倒了他的身体。
“咳！你这是……”
拉提亚斯的背部砸在不太松软的土地上，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尽管我在放倒他的第一时间用膝盖砸在他的胸口上，似乎也仅仅是让他感到些许疼痛。
“你向我隐瞒了情报。”
……如果西边的平原上只有那些流寇和刃鬼，即便是拉提亚斯和帕丽卡这样不成熟的机师，应该也足以趁着夜色逃过敌军的监视。
哪怕被发现，应该也足以依靠黄蜂的航速甩掉敌机。
他们无法离开这里的原因，恐怕就是那台水蝇。
而拉提亚斯，早就见过它。
“……”
他被我压在地上，陷入了无意义的沉默。周围的维斯佩尔人围在我们身边，私语着……
……眼神中露出……恐惧。
呵……我还以为维斯佩尔人不会有这种情绪。
“放开拉提亚斯！”
只有帕丽卡小姐，她挣扎着想要摆脱刻拉维娅的钳制。不难看出，她想要冲过来揍我一拳。
她的红发如同燃烧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
“……你们这些胆小鬼！快帮忙啊！你们不都是被拉提亚斯救下来的吗……”
那些老年人的心跳加快了，将更多的的血液泵入他们的大脑……
他们身上的恐惧加深了。
就连那些少年和孩子，也在压抑的氛围下丢掉了他们血脉中的本能。
“拉提亚斯先生，如你所见，他们不会在意你的安危。”
或许今天之后，我会更加讨厌维斯佩尔人……
我不禁稍稍扭动膝盖，碾压着拉提亚斯的胸口，压迫他的肺部。
这本该带来直接的疼痛，并让他感受到缺氧的痛苦，可惜我的身体并不沉重，只让他皱了一下眉毛。
“即使你费尽心思拯救这些难民，也不会获得任何回报……”
他咧开嘴露出牙齿，咬肌绷紧，像是想要将自己的牙齿压碎。
“……我·知·道。”
他用力仰起脖子，用他炽热的目光扫过那些围观的维斯佩尔人。
……很不错。
“我当然知道……但……我又能怎么办……”
我很高兴他能露出这样的眼神。这也意味着我不必再将他压在地上。
我从拉提亚斯的身上离开，刻拉维娅立刻凑到我的身边，为我清理沾在衣服上的尘土。
刚刚被放开的帕丽卡小姐立刻扑在拉提亚斯的胸口上，像护食的恶狼一般盯着我。
“都是因为他们……”
“诶……拉提亚斯？”
他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拍开了帕丽卡的手。
“都是为了营救这些家伙！我的队友全都死了！全死了！全都被那台古怪的机体击坠了！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不继续护着这些家伙……那……那帕丽米娅……还有夏乌斯……他们都白死了！”
……
他显然没有控制自己的余力了，任由自己的语言将所有的想法都宣泄出来，化作激愤的洪流。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又看向人群，接着聚焦在帕丽卡小姐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上，最后又重新看向我……
他眼中的情绪已经彻底被点燃。这种情绪十分危险，可我们，我们这些士兵，正需要它……
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