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椒，一种只生长在湖畔的珍稀作物。
它曾被贵族们装在香囊中，挂在腰间。当权贵们行走在奢华的宫殿中，精致的香囊随着步伐慢慢摇晃的时候，湖椒的美妙香气就会在空气中飘荡。
以至于它那小巧的、坚硬的、呈现规整圆形的黑色果实，被人们当作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它叶片上的纹路甚至被刻在了芬索洛帝国的国旗上。
当然，在现在这个工业发达的时代，湖椒已经不是只供少数人享受的奢侈品，而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在晚餐的主菜里加上一些的调味料……
咔嚓——
碾碎湖椒的果实原本需要用专门的工具，至少也要有把钳子，但我却只用指尖揉了一下……
……就像碾碎松脆的曲奇一样轻松。
将湖椒的粉末直接铺在锅底，和尚未融化的黄油一起加热，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烹饪方法。
圆形葱……还是没有。所以我只好将小块的土豆丢入锅中，煎到焦黄。
另一部分的土豆似乎也烤得差不多了。
我事先将它们埋在松软的沙土中，在土层的上面生火，借助火焰的余热将土豆慢慢地焖烤至疏松绵软的状态。
“你们，去把烤土豆挖出来，剥皮。”
我毫不客气地对围观的人们下令。这些不可怜的难民，这些红头发的维斯佩尔人，他们正好奇地围在我附近。
烹饪是一项需要所有人一起参与的劳动，我可不打算让他们什么也不做。
几分钟后，足够喂饱所有人的烤土豆就按照我的要求全部堆在了锅中。我用铲子将它们细细地捣碎，不断翻拌，直到土豆和土豆均匀地混合在一起。
最后，将成品分装到小盘子中，撒上一层细盐……
……
“莉希娅！我也能做出来这么好吃的饭吗？能不能教我？”
帕丽卡小姐……你之前可没有对我这么热情。
还有拉提亚斯先生，噎住了倒是先停一停啊……
“唉……”
虽然叹了一口气，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帕丽卡小姐的请教。
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适当地表现出天真和热情才是正常的……
啊。
说起来，我好像也才十九岁。
嗯……十九……不，应该是二十岁，现在不是1964年而是1965年。
顶着现在的外表，应该没人会相信我已经二十岁了，十二还差不多。
我默默拿起勺子，又将一勺土豆送入口中。
土豆味。
但经过了充足且均匀的烤制，生涩的泥土味和青草味已经转化成了清淡的香气。
当牙齿偶然间咬碎那些焦脆的土豆粒时，黄油和湖椒的风味便被释放出来。
嗯，基本合格。
用土豆给土豆调味……或许这种方式意外地还不错，有条件的话试试能不能再开发一些菜式……
虽然我觉得一般，但我想这更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那些难民，帕丽卡和拉提亚斯，还有……
嗯？
我这才注意到，对这些烤土豆不太感兴趣的好像不止我一个。
“刻拉维娅？”
她听到我的声音后，放下了举到一半的勺子，端起盘子向我走过来，紧紧挨着我坐下。
她盘子里的烤土豆几乎没有减少……
“怎么了？这个不合你胃口么……”
询问的话说出口后，我才察觉到我的话语中藏着的一丝失落。
明明前两次她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食物吞进了肚子，但却没怎么动我精心……说不上精心，但也稍微费了些心思准备的午餐。
……果然，人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容易陷入迷茫。
“胃口？是在问我觉得好不好吃吗？”
她拿手指抵着额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但很快就理解了没听过的词汇。
“这个味道也很好，只是我现在不缺能量，没有补充能源的必要……”
她凑到我的面前，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用金色的双眼看着我。
“……对不起，让你不高兴了吗？”
……嗯？
意料之外的回复让我稍稍睁大了眼睛。
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
她还在稍稍歪着头，乖巧地等待我的回应。于是我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我小时候父母对我做的那样，像是抚摸小孩子那样。
她很配合地眯起眼睛，用头顶蹭着我的手心，伪装出很享受的样子。
“……”
但其实只是为了让我满意吧？
她的外表如此真实，以至于稍微松懈一些就容易忘记……
她不是人类，只是一台机器。
“胃口不好”，只是因为不缺能源。恐怕之前吃饭那么快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
……
“300节！？”
拉提亚斯的沙盘上摆上了一支新的旗子，暗红色，上面用黑色的墨水画了一只虫子。
一个实心的圆圈作为身体，再加上六条短线作为腿。画得很简陋，但能看出来它代表的是那台水蝇。
不过它刚刚被拉提亚斯拍桌子的动作震倒了，被我重新扶了起来。
“水蝇的航速也有200节左右，并且……”
我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完。
“……可以灵活变向。”
拉提亚斯对此也非常清楚，替我补上了另一项特征，很快收敛了激动的情绪。
“莉希娅……”
他向我投来热切的目光，但我抬起手，制止了他的后半句话。
“我只是一个一等兵，又不是什么王牌机师……要是你们能从旁辅助倒还好……”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水蝇的最高航速为200节，远地点推进全开时可以开到300节，这意味着两台机体的交战距离会很大。
假如相隔1000米的话，通常弹就需要飞1秒才能命中目标，再加上开火前的瞄准动作……
对方的机师完全可以做出反应，以水蝇的机动性，稍微减速或改变方向，就可以轻松避开精心计算过提前量的直射。
而我们这边……以远地点的接地面积，想要在松软的地面上制动都有些困难，想要变向似乎只能依靠推进器的反推了。
说到底，松软的地面配上使用喷气式步足的水蝇，简直像是小说里刻意捏造的难关。
我们也无法绕过去，敌人的驻扎点选得很巧妙……
在沙盘上，我们的位置，敌人的位置，我们的目的地，差不多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
我们需要穿越三角形的长边，敌人却处在钝角的那个顶点上，可以轻易截住我们。
“……也就是说，我要顶着刃鬼的炮击支援，独自击坠那台水蝇？”
拉提亚斯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嗯……为什么要点头？
又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唉……
“行吧，我试试。”
反正打不过还可以跑，水蝇没有爬坡性能，只要我逃回丘陵地区就好。
而且，虽然水蝇的机炮口径不算小，但远地点的装甲也很厚实，我未必会死。
拉提亚斯对我稍稍低头，抬起右手，用三根手指并在一起，轻触自己的额头。
啊……有些怀念。
这是芬索洛帝国的敬礼方式，三根手指代表责任、勇气和决心，轻触额头来为对方献上智慧的祝福。
至于低头……嗯……
一般是对皇帝，或英勇的牺牲者。
拉提亚斯先生，我还没死。
出于礼貌，我回以同样的礼节，不过没有低头。
刻拉维娅也模仿着我的样子敬了礼。
嘶——
呼——
调整好呼吸，放空意识。
该出击了。
……
……
不过在那之前要先整备一下机体，所以出击的时间要推到明天清晨。
再怎么说，也不用刚吃完饭不久就急匆匆地跑出去。
我只是要上战场，又不是被判了死刑。
而且，我也需要更了解一些我的机体……
“刻拉维娅，能帮我一下么？”
以我的小个头，想要独自把盖在机兵上的防水布揭下来并不容易。
哪怕我拽着防水布的边缘，双腿悬空，也没能拉动它。
“可以哦。”
身高比我稍高一些的她走到我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之前我还会认为是她的逻辑和人类不一样，但现在她多半是故意只回答不行动，这是在和我闹别扭。
而我也大概摸清怎么让她高兴了……
“……我命令你，协助我。”
“嗯，好的——”
在我做出反应之前，她抱住我的腰，用力向后一扯……
防水布被扯了下来，我也跌坐在了她的怀里。
“非要这样么……”
也对，我下的命令不是“揭开防水布”，而是“协助我”。
刻拉维娅……为什么我还要和你斗智斗勇，我们不是同伴么……
我放松身体，索性躺在她身上，脑袋枕着她的腹部。
……我从没和别人做过类似的动作，所以不知道人类的腹部应该是什么触感。
如果是莉维娅的话……
大概……不会很舒服。我们毕竟是士兵，多少还是要进行一些体能训练，不会没有肌肉。
嗯……
我用双脚蹬着地面，稍微往刻拉维娅的怀里蹭了蹭。
这家伙的肚子好软，正适合拿来当枕头。或许以后遇到没有床的情况，可以枕着她睡觉。
“A3？”
她扭动着身体，也调整了一下姿势。
但却似乎是为了让我躺得更舒服一点。
真温柔啊……
现在是1965年，11月3日，下午4点21分，第56秒。
嗯……突然感觉不太想动，就这样躺到晚上好了。
阳光倾斜着越过房顶，洒在我身上。
因为是冬天，气温只有8.1度，其实挺冷的，只是我和刻拉维娅都感觉不到。
安逸——这是我此刻的感受。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或许会躺在家里的火炉旁，裹着毛毯，手边放着一晚热牛奶，还有从镇上买来的糖渍橘子。
在正式进入冬天之前，我们会在田地里洒满羽球菜的种子。
这种作物的叶片会存起糖分，长成一个绿色的圆球，将内部脆弱的新叶包裹起来，以此来度过寒冬。
因为有这种方便的作物，我们在冬天的时候需要做的工作很少，能够在家里懒洋洋地缩在火炉旁。
……
虽然现在冒出想法有些不太好……
但……
只是想想而已，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老实说……
我很害怕。
我不想死。
想回家。
想听妈妈讲故事，想吃老爸做的土豆汤。
想见莉维娅。
该死……
我用双手捂着脸，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这具身体太好用了，只要我不想哭，就真的不会流出眼泪。
用力捶打地面手也不会痛，弄得满身尘土也不会觉得难受。
……
我慢慢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披着灰白色外壳的远地点，它的体积够大，占据了我近乎一半的视野。
然后，是刻拉维娅那双读不出感情的金色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许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她是我的同伴么？还是说像其他的机兵一样，只是用于战争的兵器？
拉提亚斯、帕丽卡，还有那些维斯佩尔人，通通不可信任……
“刻拉维娅……”
我抬起手，轻轻撩起她的黑发。
她却闭上眼睛，主动将脸颊贴在我的手心，丝毫不介意我沾在手上的灰尘。
虽然还是面无表情……
“……明天的作战就拜托你了，为我带来胜利吧……”
……另外，祝我别死。
拜托了，我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