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打断杨哥后，顾承示意了下沙发，就直接转身走向了办公桌，径直拿起了内线电话听筒的举动，让我不由抿了抿唇。
这一手绵里藏针，还真是既老辣又自然呢。
“杨哥，放轻松，来，我们先过去。”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顾承正在交待事情的侧影，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在杨哥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下，示意他和我一起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杨哥略显僵硬地点头，拘谨地走向沙发，坐下时，还下意识地整理了下其实很平整的西装衣角，目光扫过顾承和那宽大的办公桌，以及后面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专业书籍，以及原诗和诸多游戏的人物手办，又迅速收回。
接着就这么挺直脊梁，直视着面前的茶几。
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神经，就像一根拉满得快要绷断的弓弦。
毕竟，顾承这一手，就像是应试教育制的高考时，铃声响起，考生已经提笔准备作答，主考官却突然宣布要休息五分钟，期间还不允许阅卷一样。
重要的关头，莫名的短暂停顿，足以让所有紧张和疑虑在心底发酵，膨胀。
然而我却只能希冀杨哥能自己跨越过这一关，毕竟我对游戏策划只有粗略的了解，除了因为出任特别顾问，而不得不和顾承博弈，同时为杨哥提供机会以外，也无法做到再多了。
远伊安静地坐在我身旁，清澈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但更多的是无声的支持。
她挪近了些，让我们的肩头碰在一起，传递着温热的安定感。
我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用眼神示意她不用担心。
顾承这时放下了听筒，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沉稳而略带疏离的职业微笑。
在对面落座，他姿态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却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感，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赵顾问和杨先生是什么时候就认识的？”
他状似随意地询问，语调轻松，就像是在闲聊。
“具体时间不太记得了。”
我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之前在便利店打工，杨哥是我的前辈，对我很照顾，对待工作更是非常的认真负责。”
听到我刻意强调的『认真负责』，顾承只是笑意更深地微微颔首。
“原来是这样，不过，便利店打工，和游戏策划，这跨度可不小，所以，杨先生看来也是位……有故事的人呢。”
他听似调侃的话，随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杨哥身上，却又再度变成了评估般的审视。
“顾总说笑了，生活所需和职业理想并不冲突。”
杨哥这次没有回避，而是抬头迎上顾承的审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而且，在便利店的工作，能让我更贴近不同的用户群体，锻炼到沟通以及应变能力，我个人认为，这对游戏策划的工作，同样重要，游戏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热爱，和追求方向。”
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过分吹嘘，而是透着坚韧的回答。
这让我心底不由松了口气。
顾承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正要再开口，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
“请进。”
顾承如之前般，用沉稳的话音应道。
身着得体套裙的年轻女职员应声推门，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顾总，茶泡好了。”
“嗯，辛苦了，先给赵顾问端上。”
他特意看向我提醒了一句。
“好的，赵顾问，请用。”
“谢谢。”
我坦然地接受着对方的审视进行道谢，反倒让对方似乎紧张了起来。
而且，从上茶的速度，以及茶水已经有些稀薄的热气来看，该是提前就准备好了的。
女职员很快将茶杯依次放到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接着迅速而安静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请用。”
顾承伸手做请，自己却没有动，饶有兴致地看着杨哥。
“既然是应聘游戏策划，杨先生想必对游戏非常了解，不知有什么十分中意的游戏呢？”
杨哥的手指稍微蜷缩了下，微微舒了口气。
“中意的游戏很多，如果要说非常中意的，例如网络游戏里的《争霸世界》，虽然之后被诸多诟病，但其世界构建，和持续性的运营模式……”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支点，语速流畅地开始说了起来。
顾承挂着那副难以捉弄的职业化微笑，安静地听着，不时微微颔首，手指偶尔在腿上轻点。
杨哥虽然像是被打开了第二人格的开关，但并没有忘记当下的处境，从网络游戏开始，主机游戏、PC游戏、手机游戏、VR游戏，到如今逐渐成为主流的全息游戏，都只是举出了比较有特点的两到三个，稍微阐述了自身的看法，便停了下来。
虽然我听得是一知半解就是了。
顾承听完，也没有立刻评价，而是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没动过的茶，吹了下已经看不到的热气，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杨哥脸上停留了下，随后在啜饮期间，嘴角本就微妙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更为有趣的东西。
“你刚才阐述期间，更为侧重于环境的叙事，以及空间情绪的表达……嗯，很有意思的视角，也确实是很不错的评价标准。”
顾承说话间，审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杨哥身上，仿佛是在重新勾勒自己心中对杨哥的印象。
接着，陡然又转向了我，笑容里重新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话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随之而转。
“那么，赵顾问——”
他刻意拖长了顾问两个字，目光也锐利了几分，像是在磨亮着早已准备好的刀锋。
“既然您如此慧眼识珠，因杨先生的专业能力而力荐，而杨先生本人，也对游戏设计有着独特的热情，以及见解，如此，作为特别顾问，您对工作室后续即将进行的项目方案，想必也有着独到的想法吧？不如，就趁现在，让我们也先听听您这位龙董事长钦点的人才，对工作室未来的高见？”
唔，刀尖果然对过来了啊。
“顾总抬举了。”
我将之前刚好拿起的杯子直接放回去，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坦白说，龙董事长看重的，是我可能带来的新视角，而非既定的行业经验，说到对游戏的了解，我应该都不如现在的小学生。”
顾承对此不由挑了下眉，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地『示弱』，眼底的探究却也更浓了。
“不过，顾总既然说是『高见』，我作为顾问，倒是可以用基于外部观察的初步想法，权当抛砖引玉，虽然肯定很外行，但还请先做一听。”
我侧目看向办公桌之后的那些专业书籍和人物手办。
“我最初接触游戏，是受到我外婆的影响，同时，她也因为时代的影响，而特别喜欢主机游戏，从而也会涉及VR游戏，至于电脑游戏，和当下流行的全息游戏，都只是略有触及。”
我收回目光，注意到顾承的手指正在腿上轻点。
这该是他在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至于工作室主攻的手机游戏，她偶尔也会玩一下，但和我之前在面馆和书店做收银时，所观察到的顾客一样，在选择手机游戏时，第一印象往往不是玩法足够硬核，而是『看起来是否有趣』、『是否容易上手』、『能不能很快获得缓解压力的快乐』。”
顾承对此微微点头。
“是的，不可否认，手机游戏行业发展至如今，更多的，仍然是如何在保持核心玩法深度，和世界观魅力的同时，尽量提升初次体验的『引导性』、『亲和力』，以及日常内容的『碎片化满足感』，毕竟，再宏大的史诗，也需要引人入胜的开篇。”
“而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我看到顾承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证明他已经开始尝试着认真听取我的看法。
“在类似我外婆，以及我这样的玩家看来，『有趣』和『容易上手』之类的『无障碍体验』，虽然往往比『硬核』更重要，同时也很可能，仅仅因为某个角色，或者其中的小故事而会心一笑，简单来讲，就是『情感锚点』。”
“例如，更为生活化，更具共鸣感的角色设定，又或者更直观、有趣的视觉表现？”
“对。”
我回答着取出了手机，点亮屏幕，按下了原诗的游戏图标。
“就比如我当时为了入坑成为原唱班，而做出很多努力的根本原因，其实并不是原诗的剧情有多么庞大与严谨，又或玩法让我感到足够简单与流畅，而仅仅只是因为雅琳和偶像的人物设定，和技能模组的搭配。”
“赵顾问竟然是原唱班？这倒是让我挺意外的。”
顾承对此是真心实意地感到了意外。
“让您见笑，所以我刚才所说的这些，不仅只是个人的粗浅看法，如果真要让我对后续的项目方案，发表想法或是看法，也许比起『特别顾问的专业意见』，更应该归类为『普通玩家的个人反馈』吧。”
我说着已经将手机递给顾承，他便心领神会地直接看起了我的账号。
“唔，作为负责人，自然是要对自家的产品有所了解的，但我还真没想到，打造出雅琳和偶像这两个角色的实力评分榜第一的玩家，竟然会成为我们的特别顾问。”
顾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仔细浏览着我的账号详情，眉宇间那份惯常的职业化审视，也逐渐被纯粹的惊奇取代，嘴角的弧度也变成了更为真诚的讶异。
“确实令人意外。”
他停下滑动后又看了会屏幕，才将手机递还给我，目光在我脸上又停留了片刻，仿佛在重新进行着某种评估。
“能在雅琳和偶像这两个角色上，达到如此程度，赵顾问不仅对她们充满了热情，理解程度，恐怕也已经深入骨髓了，也比我预想当中，更贴近核心用户。”
他顿了顿，表情又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不过，先不提雅琳，赵顾问似乎只特别钟情于偶像，对于我们更为看好的其侧面形象，『歌之女帝』这个角色……却似乎并不怎么感冒？”
我先是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停留在偶像立绘的界面，随后坦然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确实，相比起『歌之女帝』因为人设，而出场便是华丽张扬的舞台表现，和较为复杂的技能机制，所带来的冲击型魅力，我个人更为偏爱『偶像』那种纯粹，从青涩到成熟，却也因此能够更为直击人心的魅力，这个角色在成长过程当中，所展现出的坚持，和『想要被更多人看到』、『为更多人带去快乐及勇气』的朴素愿望，不但更能引起我的共鸣，也会因此才被称为了『永远的偶像』。”
“换言之，赵顾问是真正意义上的『角色驱动型玩家』，情感链接比单纯的角色强度，视觉冲击，以及剧情的跌宕起伏，而能打动你。”
“是的。”
我回答着熄灭手机屏幕，将手机放在了茶杯旁。
“当然，『歌之女帝』的设计水准也是毋庸置疑的，其角色深度，和视觉表现，都非常的出色，第三宇宙主线剧情当中，战斗玩法的些许弊端姑且不提，两个角色出于理念碰撞而决出最终胜负的剧情，也是非常精彩刺激，极富张力的。”
顾承微微点头。
“说起这段剧情，在『歌之女帝』专属舞台上的场景设计，特别是那一段结合光影变换和空间折叠的演出，在技术实现和情感烘托上，从大部分的玩家反馈来看，都是相当成功的尝试，而杨先生既然对于环境叙事和空间情绪有着独到的关注，或许对此会有比较独特的看法？”
说着目光便陡然落回杨哥身上。
“顾总说的是『星穹回响』吧，那段设计确实非常惊艳，通过空间结构的动态变化，和粒子特效的流动，加上最新的技术引擎加持，完美表现出了『歌之女帝』和『偶像』，都从内心挣扎到最终爆发的情绪曲线。”
虽说杨哥有些没料到，话题会非常自然地转向他，让他下意识地再度绷紧了背脊。
但涉及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这份紧张很快就被迅速点燃的热情灼烧殆尽，让他整个人再度充满了自信。
“特别是向舞台中央逐渐聚拢，最终穿透穹顶的光柱，向群星分散，在得到民众对身为君主的歌之女帝，发自内心的敬爱，从而转化为力量反馈，再度汇聚在歌之女帝身上，而偶像则是通过类似的方式，从三个平行宇宙的粉丝身上，获取声援之力的场面，配合音效的渐强，在视觉和听觉上，共同营造出了『突破桎梏』的史诗感，将角色情绪推向了顶点……”
杨哥继续侃侃而谈的同时，我则是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压力再次给到了杨哥身上，但也证明顾承算是初步认可了我这位『特别顾问』，以及杨哥这位『应聘人员』。
远伊该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手指轻轻地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轻轻碰了下她的肩作为回应。
而且杨哥也真是够拼的，不仅是『星穹回响』舞台的剧情细节，连顾承旁敲侧击所提起的『耀阳初升』舞台，也就是偶像初次登场的剧情细节，都十分完整的阐述了出来。
证明他这段时间不知看了多少遍原诗的所有过场动画。
“所以，我觉得这种将技术力服务于情感表达，而非单纯炫技的思路，正是贵工作室一贯追求的风格，总结下来的话……对！『有温度的设计语言』！”
“『有温度的设计语言』……”
顾承低声重复起杨哥这个总结时，眼神里的审视，终于被带着纯粹欣赏的专注所取代。
“很精准的总结，看来杨先生对工作室项目的理解，比我预想的还要深刻得多。”
他说着放松了姿态，靠回了椅背上。
“那么，关于『歌之女帝』这个角色本身，仅从角色内核的塑造，和玩家反馈来看，你认为我们是否过于强调了她的『神性』，和身为君主的距离感，反而削弱了她作为『人』，以及同样身为『偶像』的那部分情感共鸣呢？这也是项目组内部一直在反思的问题。”
杨哥的眼神更为明亮，之前的那些紧张，似乎都被遇到了专业挑战的兴奋所替代。
然而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顾承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却突兀响了起来。
顾承因此抬手示意杨哥稍等，随后看向了我。
不过，虽然他再度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却少了试探，多了些……赞赏？
“抱歉，赵顾问，下班时间到了，而且这问题似乎也有点偏专业了，不过……”
他的笑容变得柔和，语气也轻松起来。
“既然你提到自己更偏爱『偶像』那种更为贴近人心的情感锚点，杨戈又恰好对『歌之女帝』和『偶像』，也有着深入的观察，那不如，我们一起吃个便饭？既能继续这场非正式的面试交流，也能听听你这位『普通玩家』对角色塑造的具体想法？正好附近新开了家不错的私房菜馆，环境也很安静。”
唔……
虽然我很想拒绝，毕竟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可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顾承的初步认可，而杨哥在不犯根本性错误的前提下，和负责人继续进行交流，被聘用的概率显然也会更高。
“顾总盛情难却，正好也饿了，还能顺带听顾总对『情感锚点』更为深入的见解，杨哥，您觉得呢？”
我稍作思忖，便答应了下来。
杨哥也立刻挺直了背，话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 。
“当然！非常荣幸能有机会和顾总、赵顾问继续交流学习！”
不要把我也带上啊，我们明明是一伙的哎。
顾承则是满意地点头，起身过去关掉了手机的闹钟，又拿起内线电话的听筒，吩咐人去进行菜馆的预订。
“望秋……”
远伊轻声喊着拽了拽我的衣角。
“帮我和她们说声抱歉吧，毕竟……”
我不好明说，只能用眼神提醒她，我们倒是可以一走了之，然而我并非必须在今天处理的私事，和当下摆在杨哥眼前的绝佳机会比起来，还是后者更为重要。
就算要走，至少也要等尘埃落定。
“嗯，我知道了。”
远伊表示理解并轻轻点头时，顾承刚好放下了听筒，转身看回我们，同时向办公室的门走去。
“那我们走吧，地方不远，步行很快就到。”
顾承说着就已经打开了门，抬手做请。
“三位，请。”
我起身过去，在他面前停步，同样向门外伸手做请。
“顾总客气了，您也请。”
他轻笑出声地点头，带头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写字楼不远，顾承突然脚步微顿，侧头问我：
“赵顾问，既然你偏爱『偶像』的情感锚点，我也不免好奇，作为玩家，你觉得她最为打动你的瞬间是什么？”
“唔……”
我做出思索状，跟上他依旧不疾不徐的脚步。
“是她由于两个宇宙爆发全面战争，期间没能挽回许多悲剧，而因此陷入低谷时，收到那封粉丝来信的时候。”
“哦？就是那封，在全面战争当中，不仅失去了所有家人，还失去了双腿和右手的小女孩，所寄出的信？”
“嗯，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扭曲的字迹，和简简单单的一句『谢谢你让我在那样的雨天里也笑了出来』，微小却又真实的连结，却比任何宏大的叙事，更能击中人心，因为那能让玩家感觉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顾承轻轻地挑了眉，用带着些许自得和满意的微笑点了点头。
“我也很喜欢这一段。”
唔，看这表情，恐怕还不仅于此吧。
……
…………
………………
“话说，那个小女孩，之后怎么样了？”
“哦，这个嘛……呵呵，只能敬请期待了。”
“……”
啧，不要随便玩弄别人的好奇心呀。
信不信我真的寄刀片啊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