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出乎意外的很快结束了。
离开菜馆时，时间甚至才刚过下午六点。
虽然从顾承之前的表现，就能看出他更为务实，但也还是超出了预想。
至于杨哥的事，也已经拍板落定，明天就能报到。
对于我突然以特别顾问的身份，为他争取到机会的事情，他也非常默契地丝毫不提，只是问过我和远伊之后的打算后，便道别离开了。
而我和远伊，则是乘上了前往郊区的列车。
即便已经入秋，但天色依然明亮。
可天气仍会变化，就如此刻的郊区，天空已染着一抹昏暗。
“望秋……”
远伊颇为担忧地挽住了我的手臂。
“放心，我没事。”
我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目光再度投向郊区的方向，心绪却没有自己所说的这么轻松。
“哈……总算来了。”
刚下车，就见到了已经等待在外的馨月，娜娜，紫鸢，还有熙。
“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在工作室那边耽误那么长时间。”
“没关系啦，工作要紧嘛，那我们要往哪边走？”
娜娜打着圆场过来，挽住了我另一只手。
“……先去买束花吧。”
其实我很想婉拒她们的好意。
可她们要是会在这种事上听得进去，我们如今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复杂了。
“能让我来选吗？”
紫鸢轻声问起。
“……嗯，那就麻烦你了。”
“那我也顺道一起，去买其他的东西吧。”
熙说完便微笑着向我摇了摇头，接着和紫鸢相视一笑，互相挽着手臂先行离开。
馨月这时走到我面前，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接着抬手为我整理下了领口，才很是无奈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种时候，真的会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我们走慢点等她们吧。”
“好，谢谢你们。”
她微微摇头。
“走吧。”
由于是郊区站，人员来往本就不多，走出车站时，时间也已经接近七点，视线所及里，人就更少了。
天色微暗，不远处的乌云愈发沉重，我默默地走在最前面，心绪意外的平静。
紫鸢和熙没多久便跟了上来，我便稍微加快了脚步。
然而越是靠近第三公墓，心绪虽然仍旧平静，脚步却又好似被灌了铅似的，不自觉地慢了起来。
敞开的铁艺大门于视线中呈现，像一张沉默的嘴。
越是靠近，脚下那份『灌了铅』的感觉，就愈发明显。
似乎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绵软的虚空里，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才能将其抬起。
穿过墓园的大门，踏上内部平整的小径，路灯已亮。
墓碑的轮廓如同静默的守望者，整齐的在光影交界处伫立。
目光扫过有所熟悉的和全然陌生的墓碑，上面的名字和照片，却又似乎全都模糊不清。
心脏的跳动像是缓慢而沉重的擂鼓声。
沿着记忆中道路行走的脚步，越来越慢，近乎凝滞。
但也最终抵达记忆中的位置。
我的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了。
“望秋。”
紫鸢这时上前，将怀里清雅的白菊花束，递到了我手里。
“谢谢。”
“还有这些。”
熙将装着香烛和贡点的袋子也塞到了我手里。
“谢谢你们。”
“不用客气的。”
她轻声应着，又看了眼已经没几步的墓碑。
“我们……还是一起吧？”
我轻轻摇头。
“不了，还是我一个人就好。”
“……那好吧。”
她微微抿唇后，和紫鸢一起向我背后走去。
我转过头，向她们挤出个笑容后，便默然走向了前方的墓碑。
『长子卢锦逸之墓』
我的视线在那有着爽朗笑容的照片上停留了下，又看了会墓碑前右侧还很是新鲜，显然是昨天中元节才摆下的两束花束，随后蹲下身，将手里的花束轻轻地放在墓碑前的另一侧。
白菊的清冷香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在冰凉的碑石上，粗糙的质感像电流一样，瞬间刺穿了我表面的平静，直抵心底那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能忘记，他在河水当中奋力挣扎的场面。
他挥舞的手臂，每一次破开水面，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徒劳。
水花四溅，和熙的春日阳光下，却是那么的刺眼，让那小小的身影更加孤立无援。
他张着嘴，似乎想喊什么，却被灌入口鼻的河水死死堵住，只剩下仿佛撕心裂肺般的无声挣扎。
因为惊恐和缺氧而扭曲的脸，那双写满了恐惧和求救的双眼，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在我身上。
河岸上满是我的奋力呼喊和奔跑的脚步声，而引起的喧嚣。
但却又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剩下河水的咆哮和他的徒劳挣扎，构成了当时眼前的唯一。
直到那最后一次下沉。
挥舞的手臂，圆睁的双眼，尽皆被吞没。
只留下几个浑浊的气泡，轻易地破裂在有着几个涡旋的河面之上。
其实，我不是很记得之后的事，我只记得，自己像被定在原地的石像一样，站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冰冷的风掠过昏暗下来的墓园，吹动了白菊细长的花瓣，打在包装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也将我从溺毙般的窒息回忆中猛然拉回了现实。
指尖下墓碑的粗糙感依旧清晰，带着即将进入秋夜的凉意，提醒着我此刻究竟身处何地。
而不远的地方，还有人正在等我。
“呼……”
我缓缓地吐了口气，动作有些缓慢又异常稳定地取出了香烛和贡点，仔细地摆放起来。
熙考虑得很周到，因此我很快用防风火机点燃了束香和白烛，随后双手合十地闭上了眼，默默悼念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忽然响起。
“““望秋！”””
“秋秋！”
“秋！小心！”
夹杂其中的，还有馨月她们慌张地呼喊。
我刚睁开眼，却又立刻由于突兀映入眼帘的花束，而闭上了眼。
嘭——
“你来做什么！！”
我踉跄着退了一步，睁眼看去，既熟悉也似乎已然陌生的脸，正用悲愤的怒斥，撕裂了墓园的寂静。
“杀人凶手！！”
声音像是淬了冰的刀刃般，狠狠扎进了我毫无防备的心绪之间。
“锦玉？”
“闭嘴！你没资格这么喊我！”
卢锦玉情绪激动地朝我走来，却被馨月她们齐齐挡住。
她是卢锦逸的姐姐，我曾经的初中同学，也是……最初暗恋的人。
“让开！！”
她粗暴的撞开了试图阻拦的馨月和娜娜，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和愤怒，踉跄着冲到我面前。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着她剧烈起伏的肩膀，和那双如同燃着火焰的眼睛。
曾熟悉的脸，此刻因悲痛和憎恨而扭曲，咬牙咧起的嘴角像切割过的冰棱般锐利。
她一把拽住了我的领口。
“滚开！！！”
再次的嘶吼，声音已经劈裂，带着哭腔的尖锐穿透了凝滞的空气，直刺我的耳膜。
她双手猛然发力，狠狠地将我向石板路甩去。
满怀悲愤和绝望的力道，让我不知该如何反抗。
“望秋！”
“秋秋！”
“小心！”
“快拦住她！”
我失衡之间，就已被远伊和紫鸢用身体接住。
娜娜摆出拳击架势护在了我身前。
馨月和熙则是站在更前面，各自手持着防狼电击器和防狼喷雾，挡住了卢锦玉还要试图冲过来的举动。
“你是不是疯了？”
馨月冷声质问起来。
“是你们疯了！走开！你们都走开！”
卢锦玉抬手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他凭什么站在这里！？凭什么假惺惺的来祭拜！？杀人凶手！是他害死了我弟弟！是他！！”
“害死你弟弟的！是他的自大和狂妄！”
馨月回以怒斥。
“如果他当时听了望秋的话！不去河边玩耍！更没有下去游泳！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卢锦玉猛然僵住，苍白的脸上，愤怒尚未褪去的双眼亮得骇人。
“你……你懂什么？！死的不是你弟弟！不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
她的话音却因此陡然阻断，既悲愤又愕然地怔在了原地。
“馨月。”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后伸手按上了馨月的肩膀。
她紧绷的身体僵了一下，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气恼又不甘地像旁边退了一步。
我松开手，又看向熙。
她同样不甘地咬了咬牙，同样向旁边退了一步。
我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站在了卢锦玉的面前。
“锦玉……”
“闭嘴啊！你凭什么这么喊我！杀人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她立时回过神来，怒吼着用力拽住了我的衣领。
“……嗯，卢同学，好久不见。”
“哈？……”
似乎是没能想到，我能表现得非常平静，卢锦玉脸庞扭曲地愕然了下，随后怒瞪着双眼抬手就朝我的脸甩了过来。
“你给我适可而止！”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而是馨月满怀怒气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松手！”
卢锦玉甩了下被馨月反手攥住的手腕，指节用力到泛白。
“我可以松手，但你要是再敢这么做，我不介意送你去医院！”
馨月警告着按下了电击器的开关，发出了一阵劈啪作响的动静。
“还有这边哦。”
熙也同样上前，将防狼喷雾直接朝向了卢锦玉的面部。
“……”
卢锦玉口中传来了牙齿摩擦的动静，愤愤地松开了我的领口，又猛力甩开了馨月的手。
“馨月？”
我担心地唤了声，就见她微微摇头，揉了揉手腕便退到了我身后。
“哼！还真是烂人配烂船！而且竟然还不止一条！”
“卢同学，还请不要这样出言侮辱我的女友们，我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也不是现在应该谈的事。”
“臭不要脸！！”
“……或许吧。”
我轻叹了口气，直视卢锦玉那满带着愤怒与憎恨的视线。
“其实，我一直都想和你好好的谈谈，但你转学之后……”
“没什么好谈的！”
她嘶吼着打断了我的话。
“我虽然不知道！爸妈为什么会选择原谅你这个杀人凶手！但我永远不会！永远都不会！！”
“……小逸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闭嘴！给我闭嘴啊！你没资格这么喊他！”
“嗯……嗯……”
我轻声地应着，又等她急促喘息了一会，似乎情绪平稳了些，才又再度开口：
“确实，是我没能劝住他，没能拉住他，还跑得不够快，所以……没能救下他，真的很抱歉。”
“虚伪！假惺惺的道歉有什么用！？”
卢锦玉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的嘶哑。
“你站在这里，摆上这些东西，说着这些话，就能让小逸活过来吗？就能让我们家这些年流的眼泪消失吗？！”
她的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颤抖着，泪水也终于冲破了愤怒的堤坝，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但她依旧死死地瞪着我，那目光似乎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你为什么没能抓住他！为什么没有下去救他！为什么我弟弟就那么无助的死了，你却还能站在这里，被那么多人护着！？你凭什么……还能好好的活着！？”
这些话就像是重锤，一下下地砸在我心上。
春日河边，卢锦逸那最后挣扎的恐惧眼神，那无情将他吞噬的气泡……
这其实比刚才的推攘和辱骂，让我更能生出窒息感。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钳住，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担忧，她们肯定都在随时准备再次介入吧。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强迫自己，我都必须站在这里，承受卢锦玉这份迟来的恨意。
“说话啊！”
卢锦玉再度激动起来，上前逼近，又拽住了我的衣领，脸庞几乎贴上我的脸，浓重的悲伤和恨意因此显得更为浓烈。
身后的空气骤然紧绷。
馨月手里的电击器传出了电流的嗡鸣，熙直接按住了卢锦玉的肩膀。
娜娜从馨月所在的一侧上前，神情冷漠地直接伸手掐上了卢锦玉的脖子。
我的手臂则被紫鸢和远伊握住，做出了随时都能将我向后拽去的准备。
“你不是能说会道吗？你不是会道歉吗！？说啊！你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我弟弟回来！？”
“我……办不到，真的非常抱歉。”
“所以说你虚伪！！”
卢锦玉尖锐的声音清晰地在墓碑间回荡。
“是的，我也很清楚，无论任何道歉，都换不回小逸。”
我艰难地平复着呼吸。
“我……虽然真的有非常努力和严肃的劝阻他，也为了防止意外，而一直跟着，尽量不让他离开视线，之后，也有竭尽所能地呼救，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也努力让自己……不能挪开视线，直到看着他……最后一次沉下去……”
“别说了！！！”
她怒吼着挣脱了熙和娜娜的手，紧攥着我的衣领垂下了头，话音里带着难掩的呜咽。
“别说了……”
我艰难地抬起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但我也从来都没有，心怀侥幸地祈求你能够原谅我……所以，站在这里，承受你的恨，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
这句话似乎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知道，这在她听来，或许更加虚伪。
但我真的找不出其他的语言，来表达一直压在心中的愧疚。
“真的，不要再说了……”
光线在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跳动，投下了深深浅浅，仿若鬼魅般的阴影。
冰冷墓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在了时间里，只剩下那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我沉重到快要停止的心跳。
早已被践踏碎裂的白菊花瓣，却又随着穿过墓碑的秋夜凉风，翩然朝着细碎而下的雨滴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