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走出教学楼时，我不免有些心虚地拉了拉领口，同时还很郁闷。
也不知道是我表现得太过明显，还是情敌的直觉真的非同凡响。
总之，我本来已经约好了远伊，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后见面。
结果披着狼皮的乖乖女，已经被我冠上『狼怪』称号的林淑柔，简直就是如影随形地跟着远伊，根本没给我留下任何机会。
远伊对此也是哭笑不得，但似乎已经并不排斥和林淑柔的相处，还打算继续打好关系，所以本来预定一起去订蛋糕的事情，也变成我一个人去了。
还真是让人无奈。
不过，我不但似乎真的具备意外体质，也根本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呢……
“怎么了，望秋，找你的吗？”
该是我和卢锦玉如同对峙地站了不短时间的缘故吧，并没有什么事而打算一起回家的张语梦和李彤，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了身后。
“嗯……”
我闷声地点头，顿了顿，才向她们歉意地笑了起来。
“抱歉，你们先走吧，晚上见。”
相互间的关系已经算是不错，所以我有邀请她们来参加生日会。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晚上见。”
看出气氛不对，张语梦轻声回复后，她们便很快离开了。
等她们离开了一会，卢锦玉才默默地转身，又停在原地做出稍微回头的动作，接着就朝着前方走去，脚步不紧不慢，似乎在表明让我跟上她。
即便没有暗示，她的突然到来，就已经是最为明显的信号。
更何况，她身上的校服，是这个时间本该还在上课，有着极高升学率的应试制名校之一，『公立成林学院高等中学』。
或许，她仍然潜意识地认为，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遇上这种事会下意识想要逃避，才会做出暗示的举动吧。
一前一后的安静走在僻静道路上，注视中的身影，总算和以前有所重合。
那天在公墓时，我根本无暇观察这些，即便是那本该熟悉的容貌。
灰白线条围着黑色方块交织的校服裙摆，随着步伐轻轻地晃动，偶尔有落叶被风卷着途径她的脚边。
仅隔着几步距离的沉默，比任何的质问都更为沉重，勾连着公墓那天未散的阴霾。
还有更久远之前的那些『碎片』。
脚步声在空旷的路上轻响，却又如同每一步都敲在心头回荡。
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带着我熟悉的倔强，也比记忆中多了深沉的疲惫。
我能感觉到，她并非刻意的在维持着脚步的节奏，而是心里有着犹豫，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终于，在一个长椅旁，她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并没有立刻转身，她将视线投向了左侧。
我刚要随之看去，她却同时轻声开口。
“你……现在，还会怕黑吗？”
愕然地望着她的侧颜，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本以为，当时曾和她提过的事，都已经随着卢锦逸的事，而彻底被她遗忘。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眼神里却没有我所预想的愤怒，质问，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近乎小心翼翼的探寻。
“你现在……还会怕黑吗？”
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被风揉碎，飘散在仍是阳光正浓的空气中。
记忆里随着当时的事被尘封的片段，便这么缓慢地再现。
刚上初一，正值好奇心和叛逆心正浓的年纪，在夜晚的校园里进行的试胆大会，情窦初开的少年，由于和喜欢的女生分在一组，尚且沉溺于足以冲散恐惧的喜悦当中时，却也忘了，那时竟然还怕黑，而很快被吓得紧紧抓住了少女的胳膊，而陷入了被反过来安慰的窘境……
我们那时沿着昏暗的林间摸索前进，远处偶尔传来其他同学的尖叫和笑声，却又像隔着厚重的幕布。
我的手心渗着汗，又强撑着故作镇定，想在她面前留下点男子气概。
可那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混着夜风送来，虽然让紧张里掺进一丝甜，其实却没怎么驱散掉自己对黑暗的恐惧。
是什么味道的香气呢？
却又怎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只记得，不是现在的兰花香味。
而那只野猫突然窜出，只是途径时，影子却像是朝我猛然扑来——
我吓得倒抽凉气，本能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不由咧嘴皱眉，更让我自己都吃惊。
可她不但没有挣脱，反而很快轻声笑了起来。
『别怕，只是猫咪啦。』
那声音像是裹了糖霜的软糯团子一样，让我慌张地松开手，却也更为窘迫，脸颊烧得滚烫，根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看，月亮出来了。』
她转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指向天际，用笑容鼓励着我抬头。
抬头，一弯阴钩刺破云层。
沿着洒落的清辉回转视线，是她那被照亮的柔和侧颜。
那一刻，恐惧被名为『卢锦玉』的少女这个存在稀释，只剩少年悸动的心跳，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将那份还有几分懵懂的暗恋，彻底变成了名为『喜欢』的词汇。
自那以后，春去秋来，冬至春开，名为赵望秋的『少年』，便这么一直怀揣着藏在最深处的心意，尽力地去了解着，名为『卢锦玉』这位少女的一切。
直到……眼睁睁地目睹着这位少女的弟弟，在一个还略带凉意的春日午后，最后一次沉入河水当中，我跪在岸边，十指抠进泥里，却连他的衣角都抓不到，徒留无力痛哭的那一刻。
回忆的潮水陡然中断，退去。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卢锦玉。
如同被镀上一层浅金的发梢，却掩不住她眼底那片深沉的疲惫。
“……不怕了。”
我终于挤出了声音。
沙哑，低沉，像是生锈的铰链。
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线那倔强又脆弱的弧度，我试着扯动嘴角，却只能牵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从那天起，就已经不怕了，因为有了更重要的东西，所以黑暗不值一提。”
她没有立刻回应，注视着我。
忽然缓缓走近了一步，睫毛上似乎沾着一点湿意，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是吗？”
尾音飘忽的轻声，像一片落叶坠地。
她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直指着我的心脏。
“可是，你的眼神，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所以……你其实还是在怕……”
她双唇微抖地深吸了一口气，抬着的手又异常的稳定。
“你总是在怕，怕靠近，怕辜负，怕失去，怕面对……就像现在，你的回答，依旧像是在逃。”
锐利又脆弱的目光钉在我的脸上，逼得我的内心无所遁形。
空气里浮动着秋日干燥的气息，和那若有似无的兰花幽香，混合成了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是，我在怕。”
承认得很难，却又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几乎冲破喉咙的翻涌情绪。
“怕提起小逸，怕看见你眼里的痛，更怕自己永远都无法弥补什么，可是……”
攥紧裤缝的手，将布料在掌心里揉成了一团。
“锦玉，有些事，不是怕，就能够躲开的。”
她没有任何回答。
我的视线则越过了她的肩头，看向了她的身后。
洒落在地的阳光，刺眼得如同连结着另一个世界。
熟悉的身影似乎在那晃动——
那个总跟在我们身后，在姐姐的面前，才会让笑容里带上几分腼腆的少年。
那身影在刺目的光晕里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灼热的空气蒸腾消散。
腼腆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目光穿越了时间的长河，无声地落在姐姐单薄的背影上，又仿佛穿透了她，钉在我无法愈合的伤口。
此刻站在面前的少女，更像随时都会碎裂的瓷偶。
我慢慢地走上前。
“就像当时你握住我的手腕，让我看月亮一样……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让人无比期望着时间能停下该多好。”
卢锦玉的呼吸骤然凝滞，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紧了喉咙，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去看我眼里那片虚妄的光影，只是固执地，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阳光拉长的影子，也如同巨大而沉默的十字架，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紧咬的下唇渗出了一丝细微的血痕，在秋日干燥的阳光下，刺眼得如同她弟弟沉没前最后的挣扎。
直到我的胸口与她的指尖相触，那一滴滚烫的液体，才终于挣脱了睫毛的束缚，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砸在恰好途径的落叶上。
“我那个时候也喜欢着你……”
话音哽咽。
“所以，给我记好了，赵望秋。”
她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那目光里的锐利，被汹涌而来的悲伤彻底淹没，如同我胸前那颤抖的刺痛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嗯。谢谢你曾经也喜欢过我，所以……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掠过，带走了那若有若无的兰花香。
冰冷和宣言和沉重的应答，仿佛还在路面上回荡，撞击着耳膜，留下阵阵嗡鸣。
笔直又沉重而疲惫的背影，一步步缓慢而决绝地消失在了远方。
细微的脚步声忽然从身后响起。
还没回过神，温软的小手就牵住了我。
“大哥哥。”
“可馨？你怎么……”
我愕然地看向了身后。
“不用看啦，说起这个可馨就生气哦，还说这种时候就该轮到团宠登场呢，结果姐姐们竟然把我扔下就走掉了，唔~”
她虽然不满地嘟起了嘴，看向我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担忧。
“哈哈，那还真是过分呢。”
“就是说嘛。”
她笃定而肃然地点了点头，又俏皮而开心地举起了另一只手。
“那么，大哥哥，蛋糕的样式就由可馨来负责了哦~！”
“嗯，就交给可馨啦。”
我轻笑起来，牵着可馨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这里。
走了一段路，她的脚步忽然顿了下。
“大哥哥。”
“嗯？”
我轻声回应，她反而迟疑了下，才有些试探地开口问道：
“那位姐姐……什么时候，才肯原谅自己呢？”
“……”
我闻言不由沉默地停下了脚步。
好奇怪，为什么现在……反而哭出来了啊……
“大哥哥……”
可馨踮起脚，抬手帮我抹去了泪水。
温软的触感，像是一枚小小的烙印，烫得我心口发酸。
视线模糊又清晰，映出可馨仰起的脸庞，亮盈盈的眼里盛满了担忧，又固执地闪着光，仿佛要将我心底的阴霾一并照亮。
她更为用力地攥紧我的手指，声音又轻又软。
“可馨知道的哦，大哥哥其实，是在为那位姐姐哭吧，就像可馨以前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时候，明明疼的是可馨，妈妈却先哭了。”
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我不由笑出声来，用手背擦掉眼里的泪水，蹲下身和她平视，抬手整理了下她被风吹乱了些许的刘海。
“嗯，可馨真是洞若观火，哥哥的心思完全没逃过呢。”
“那大哥哥，心里是不是也好受一点了？”
“嗯，已经暂时没事了，让你担心啦。”
“嘿嘿~”
她俏皮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姐姐们会说是团宠出场的绝佳时机呢，因为换做姐姐们，大哥哥肯定只会故作坚强了吧。”
“呜哇~我刚才就想吐槽了，哪有自己承认自己是团宠的。”
“怎么不可以，可馨明明就是团宠呀~”
“呵呵，这倒是，吐槽归吐槽，然而毋庸置疑，可馨就是我们的团宠。”
“V哒~”
她摆出一如既往的胜利姿势，让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顶。
“那么，团宠大人，现在该去完成你的任务了，想好该用怎样的蛋糕样式，来惊艳全场了吗？”
我说着起身，牵着她继续前行。
“唔~”
她颇为严肃地考虑了一会，便雀跃地蹦了下。
“三层的大蛋糕，奶油上铺满草莓、蓝莓、蔓越莓~最顶上还要放一个小太阳的巧克力牌！”
“小太阳？”
我有些好笑地歪了些头。
“而且你是和蔷薇科还有杜鹃科有仇吧。”
“不要吐槽这些细节啦！~”
她气势十足地将我拽停在原地，快步上前了两步后，歪着脑袋笑盈盈地望着我。
“因为大哥哥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太阳呀~”
“眼睛才不会笑喔。”
“唔！~大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擅长打击他人的主动性呢。”
“呵呵，没办法，这就是所谓的血脉里的本能~”
她闻言板了一会脸，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拽着我往前走。
“大哥哥，晚上能由你送可馨回家吗？”
“当然可以。”
“你都不问为什么的吗？”
“唔，为什么呀？”
这小家伙，还真是爱玩呢。
她却笑得像只偷到了糖果的猫。
“因为可馨想要证明，不管是可馨，还是大哥哥，还有姐姐们，只要在彼此的身旁，就连黑夜也会变得温柔起来啦~”
“……噗哈哈哈哈……”
“啊~！大哥哥果然是个笨蛋！这种时候怎么能笑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