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叔叔……”
我有些小心地唤了一声，倚在阳台扶手的苏叔叔先是身体一僵，又轻轻抖了下刚点起的烟，才回头看向我，点了点头。
“坐。”
我看了下他身后的桌椅，安静地走过去坐下。
“……呼……”
他慢慢地抽了口烟，看着烟气在空中飘散，随后才走到桌旁另一个位置坐下。
“无论如何，我都该先谢谢你。”
“啊？”
诧异间，就见他看向室内，在一众欢笑当中，目光满怀慈爱地注视着远伊的身影。
我没再说话，静静地等他收回目光，眼里满是追忆地继续开口道：
“转眼就十六年了……呵呵，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像个白白的小团子，可爱极了。”
他将烟搭在了烟灰缸上，目光飘向远方。
“我当然高兴坏了，也很担心，她那么小，那么软，抱在怀里，是不是稍微用力就会伤害到她，哈哈，没少让她妈念叨我小题大做。”
“后来啊，会爬了，会走了，跌跌撞撞地扑进我的怀里喊『爸爸』，我还是只要抱住她，就生怕磕着碰着了。”
“再大一点，送她去幼儿园的第一天，她死死抱着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根本不肯撒手，我和老师都哄了又哄，最后还是只能狠心掰开她的小手，交给老师，可转身刚走出大门，就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别走！’……呼……哈哈，扎得我心口疼啊。”
他重新拿起烟吸了一口，眼里泛着些许泪光地摇头笑了笑。
“也让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提前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去接她，然后，走出教室看见我的时候，简直像个小炮弹一样，迫不及待地就撞了过来，脸上明明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却又笑得像个小太阳一样，娇滴滴地说着：‘就知道爸爸会第一个来接我！’……我那个时候，真的觉得什么都值了。”
“转眼又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送她去学园岛的路上，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的，不时回头催我快一点，过马路的时候，反倒是我跟在后面提心吊胆，那个时候的每次放学，在离岛站乌泱泱的人群里，她总能一眼就找到我，然后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扑过来，叽叽喳喳的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哈……那些画面，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得很。”
他顿了顿，又抖了下烟灰，目光就这么停留在继续燃烧的烟头上，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是，那个时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她突然就变得不爱笑了，不爱说话了，甚至……连喊爸爸妈妈的次数都逐渐变得越来越少了，八年了啊，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么活泼爱笑的女儿，变成了内向怕生的模样。”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再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那双泛红的眼睛看向了我，笑容里满是复杂难言的滋味。
像是欣慰，又像是极力掩饰的失落和不舍。
“就在我仍然想着，应该可以让时间来软化一切的时候，哈哈哈，那个好像昨天还是放学路上，要我牵着手，走累了，就撒娇要背的小丫头，却是一个眨眼，就突然又变得活泼了，爱笑了，还会很容易就害羞，甚至……也已经不愿藏住心底的秘密，将男孩子带回家来了。”
对此我只能颇为尴尬地笑了笑。
“呼……”
他再度深深地吸了口烟，接着将烟头熄灭，目光又投向了远方。
“看到她和你在一起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说实话，我这心里头，是又酸又胀。”
他的指尖互相轻轻摩挲了下，话音忽然显得格外的沉重。
“其实，我早就想过的，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事，不可能永远都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都依赖父母，只是……身为父母，总想着能多护着她一天就是一天，看着她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就比什么都强，可……我们都没能做到。”
“这么多年，看着她越来越沉默，我们心里急得不行，想法设法地逗她开心，想问清楚，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每次开口，她总是摇头，起初还会说‘没事’，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每一次都扎得人心里难受，又不敢硬拔，生怕她会疼得更厉害。”
他苦笑起来，笑容里混杂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
“我们甚至想过……会不会就是我们哪里没做好，才导致她变成那样，可思来想去，也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护着，盼着，等着哪一天，她自己愿意走出来……升上高中后，忽然好转了一段时间，让我们都开心得不行，可却也只是昙花一现，直到你的出现……赵望秋。”
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也再次投向我，眼神异常的认真。
“她看你的眼神，那种光亮，那种重新燃起来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生气，我就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不一样了，她又愿意笑了，话也逐渐多了，偶尔还会撒娇了……说到底，看到她能够恢复活泼爱笑的模样，我们心里更多的自然只有欣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先谢谢你。”
“可你，为什么偏偏又是个并不专一的人呢？”
这直白的诘问像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方才因回忆而略显温情的氛围。
我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刻全然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目光没有移开，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远比单纯的愤怒要沉重得多。
他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不知何时搭在烟灰缸边缘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我很想就这么彻底断了你们的联系，不管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也都还来得及，可我看着她，还有那些女孩，看你的眼神，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赵望秋，你告诉我，你拿什么来回报这些真心？”
他顿了顿，见我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便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跟随着起伏，才用带着疲惫的沙哑嗓音继续说道：
“是，你让她重新开朗起来了，这点我确实非常感激你，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你的身边，不止有她，那么多女生，全都和她一样，都那样围着你转。”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和焦虑，目光逐渐锐利。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老古董，如今年轻人的感情复杂些，我可以理解，可是……你让我的女儿，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去跟别人分享同一个的心意，去承受未来可能的分崩离析，到那个时候，你让她怎么办？这种局面，你让我们做父母的，又该怎么办？”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长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都排空。
“我其实宁愿她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的把自己藏起来。”
他疲惫地垂下了肩，目光再度回到了远伊欢笑的身影上，柔和下来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挣扎和痛心。
“至少，比起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陷越深，然后等着有一天……”
像是喃喃的自言自语，又像是质问一般的话语后续，他没有说出口。
但那未尽之语沉甸甸地悬在阳台清冷的空气中，比任何职责都更为让人窒息。
他取出烟盒，抽出一支，却没有立刻点燃，就这么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细微的摩擦声在沉默里格外的清晰。
“苏叔叔。”
我总算嘶哑地开口。
“我知道，只是用言语来进行保证，无论如何，都肯定是苍白无力的，也非常清楚，您究竟在担心什么，我无法保证未来没有波折，但能保证的是，如果远伊有任何一丝委屈，我会是第一个察觉，第一个行动的人，我会用尽全力去抚平它，用陪伴、用倾听、用行动。”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更坚定了些。
“就像今天，我们约好一起回到这里，回到她的家，不为其他，只是想让她知道，无论去哪里，她都有个安心的港湾，在我这里，也在你们这里。”
平静的话音里，烟卷在他指间被捻得微微变形，细碎的烟草屑簌簌落在他的衣服上。
阳台的空气如同凝固了，只剩下屋子里传来的清脆悦耳的笑闹声，那声音像一层薄薄的暖雾，却丝毫无法穿透此刻阳台上的凝滞冰冷。
“而且，远伊如今每一次的笑容，都像点亮了整个世界，我比任何人都珍惜这份光芒，是，我身边有其他人，她们对我而言，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可就像您看到的一样，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彼此，比起竞争，我们都已经做好了，能像家人一样，相互支撑着走下去的准备，所以，我们不会是沙滩上的城堡，而是盘根而起的大树。”
烟卷被凑近了唇边。
打火机『咔嚓』一声脆响，橘红色的火苗短暂舔舐过烟丝末端，随即化作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将烟气缓缓吐出，随后侧过脸，目光穿过玻璃门，沉默地凝视着室内正被馨月搂着，又被娜娜编织着头发，从而透着几分呆萌，似乎又因此被谙聆打趣着的远伊。
随之很快绽放的笑容，是那么明媚，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已然熟悉，让他欣慰又让他此刻心如刀绞的光彩。
烟卷被慢慢搭在了烟灰缸上，一点猩红在夜色中明灭，如同他心底那团无法熄灭，也无法言明的灼烫忧虑。
再度的沉默，在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中，被拉得极其漫长。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凝结成轻薄的白雾。
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向室内。
远伊的笑声清脆而温暖，像春日融化的溪流。
苏叔叔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下。
不是笑容。
而是一种复杂的妥协。
“十六年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看着她从一个小团子，长成现在的模样，每一次的变化，都揪着我的心，赵望秋，你让她重新活过来了，这一点，我认。”
他转过头，直视我的眼睛，里面不再是质问，而是沉甸甸的警告。
“但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如果让我发现，她因为你的疏忽而掉一滴泪，我会将她带回来，并且藏得比以前更深，这一次，不是为了保护她内向，而是保护她不受伤害。”
我的胸腔里涌起一股热流，郑重地点头。
“我明白，苏叔叔，这更不是空话，我会每一天都用行动来证明，她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空气再度沉默时，阳台的门轻轻响动。
远伊探出头来，笑容仍在，眉眼弯弯，却又带着一丝担忧地问道：
“爸爸，望秋，你们聊完了吗？我们要准备点蜡烛了。”
苏叔叔立刻换上了温和的神情。
“马上就去。”
他摆了摆手，等远伊先返回室内，再看向我时，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父爱，和一丝释然。
“改天约个地方，两家人吃个饭，时间我会提前和远伊讲。”
“好的。”
“那就走吧，可不能让我们今天的主角久等了。”
他将烟头摁灭，起身率先走进室内。
“嗯。”
我应声跟上，暖意与喧闹将身上残留的凉意和沉重冲谈了些许。
蛋糕上十六支细长的蜡烛已经插好，只待点燃。
馨月正往远伊头上戴一个镶着碎钻的小皇冠，娜娜仔细调整着刚刚编好的发辫，谙聆在一旁举着镜子，让远伊能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熙帮忙分配着盘子，叶凝和紫鸢则是坐在柳阿姨的两侧，不知在轻声交谈着什么。
老姐则是不知道get到了哪一点，盯着电视剧看得挺专心的。
见我们进屋，远伊带着些探寻和忧虑的目光，在我和苏叔叔之间飞快转了一圈。
苏叔叔脸上的神情却已是纯粹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大步朝着她走去，声音洪亮，充满慈爱。
“来，我的小寿星，让爸爸好好看看。”
远伊眼神立刻柔和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而笑。
“哎呀，真漂亮，不愧是我们家的小公主。”
苏叔叔感慨似的说着，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揉揉远伊的头发，却在即将接触那精致的发型时顿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远伊更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都是，大家的功劳，我简直都像个玩偶了……”
“哈哈，看你，还害羞了，真的非常漂亮！”
苏叔叔目光扫过女孩们，真诚地道谢。
“辛苦你们了，把远伊打扮得这么好看。”
馨月微笑着轻轻摆手。
“叔叔客气了，远伊本就漂亮，自然怎么打扮都好看。”
“是呀！~人家明天还要给伊伊尝试新发型~！”
娜娜附和间，熙拿起了打火机，俏皮地眨眼。
“好啦，那就准备点蜡烛许愿咯~！”
苏叔叔点点头，却是侧身让开位置，目光温和地看向我，示意我上前。
我缓缓地吸了口气，走到远伊身边，她抬起头，露出既安心又甜美，还带着些害羞的笑容。
烛光摇曳，映照着远伊闭目许愿的脸庞，也映照着周围每一张写满祝福的笑脸。
苏叔叔站在柳阿姨身旁，出神地凝望着女儿。
那跳动的烛火，仿佛将时间拉回了久远的过去。
他看着那小小的，刚学会走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扑进怀里；
他看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又没多久就变成带着兴奋与紧张地迈进幼儿园的大门；
他看着她背上书包，蹦跳着行走在街道上，不时回首欢笑催促；
他看着她在离岛站的人潮前方，像颗小星星一样精准地找他，飞奔而来……
无数个瞬间，眼下都重叠在了这张尚带稚气，也已青春明媚的脸庞之上——微微抿着唇，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沉浸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愿望里。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握紧身旁妻子的手，却发现妻子的指尖也正在微微发颤。
柳阿姨侧过脸，与他相视，眼中同样盛满了动容与复杂，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眼前的这一幕，并非幻觉。
默契地相视一笑时，远伊也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映满了温暖的烛光。
她抬起头，环视一圈，最终定格在父母身上，嘴角扬起令人安心的温柔弧度。
“爸爸，妈妈，女儿今天十六岁了，以前让你们那么担心，真是抱歉，谢谢你们一直一直守护着我。”
“傻丫头，说什么呢，你是我们的女儿啊。”
苏叔叔努力让带着沙哑的话音维持着平稳和暖意。
“就是啊，都过去了，就不提啦，快吹蜡烛吧，不然愿望可要被烧掉了。”
柳阿姨也调整好了呼吸，声音微颤又满是慈爱。
“对！吹蜡烛吹蜡烛！”
娜娜第一个雀跃起来，轻轻推了推远伊的肩膀。
“嗯！”
远伊用力地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似乎在这一刻，要将内心最深处，最郑重的那个愿望再默念一遍。
很快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脸颊微微鼓起，像只可爱的小松鼠。
然后，对着那十六簇摇曳跳动的温暖火焰，轻轻吹去。
呼——
烛火应声而灭，只余下缕缕纤细的青烟，带着淡淡的蜡油气息，袅袅升腾，融入满室的灯光与笑语之中。
“生日快乐——！！！”
欢呼声瞬间爆发，淹没了所有的复杂心绪，只剩下纯粹的、为这一刻而生的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