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睡?”
我问着走到谙聆身后。
眼下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我起来方便,才发现她坐在二楼窗台的吊篮椅上,目光出神地看着街景。
“你呢?”
她轻声回着看向我。
“起来方便,就看到你了,而且怎么也不多穿点,我去给你拿个毛毯吧。”
我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她拉住。
“不用啦,也不冷。”
“不行,晚上还是挺冷的,稍微等我下。”
她看起来暂时没有回去睡觉的打算,但即便是炎夏,也必须得注意日夜温差,更何况白天还下了那么久的雨。
以她的性格,万一真病了,肯定会勉强自己继续工作。
那可就不好了。
她没有再坚持,我很快拿来薄毛毯,在旁边坐下后才给她披上。
“谢谢。”
“不客气。”
“虽然没有城里那么明亮绚烂,但别有风味呢。”
她说着倚靠过来。
“嗯,而且相较之下,这里的灯光,几乎都是人家,而不是为了吸引目光的娱乐场所。”
我点头打着握住了她的手。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驱散很多人的寂寞。”
她轻笑着和我十指紧扣。
“毕竟人的情绪总是会很轻易就落入低谷,无论生活的琐事,还是工作的不顺,又或人际的烦恼,以及……感情的迷惘,还完全不分贫穷或富有。”
听着她若有所指的话,我只是稍微用力地捏了下她的手。
“望秋,上次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她将脸埋在了我的脖间,话音低沉。
“我回去之后,就在其他人都在场的情况下,向我哥……云起岚进行过质问,然而……呵。”
那满怀自嘲和失望的嗤笑,让我不由心下一紧。
“他们会站在云起岚那边,其实我并不意外,毕竟只要能靠上龙家这棵大树,别说只是下药,更为卑劣的手段,他们或许都会毫不迟疑,何况是拿不出证据的前提下,倒不如说,他们当时恨不能让状况在他取代你的前提下重来一遍,然后就能以既定事实,对当事人进行要挟了。”
她再度自嘲地冷笑出声,其中又带着愤怒与恨其不争般的失望。
还有由此而来的深深疲倦。
“却完全没有考虑过,当时换成其他人,不但肯定不会发生同坐一桌喝茶聊天的状况,甚至很可能早就被赶走了。”
“那你哥哥……”
“他不配,望秋……他不配。”
她用颤抖的话音否认,又向我贴得更紧了些。
“那他,云起岚,当时是怎么说的?”
“哈……”
她抬起头,嘴角勾起了冰冷的弧度,眼里却蒙上了层水雾。
“他当然是矢口否认,不但一副被冤枉的模样,还反过来质问我,是不是被你花言巧语的迷昏了头,才会去怀疑他,甚至明嘲暗讽地暗示其他人,我是不是……和你已经有了既定事实,才会那么偏袒你。”
她带着如同快要哭出来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间,嘴唇微微颤抖,双眼水雾弥漫。
“望秋,知道吗?我当时听着那些颠倒黑白的话,还有那些不是冷漠,就是附和,以及幸灾乐祸的话语和眼神,真的觉得好冷,整个人都被冻僵了一样,原因竟然还是,真正看清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家』。”
她努力平复着已然哽咽的话音。
“其实我早该明白的,在那些人眼里,别说是我的感受,意愿,甚至于安全,清白,都远不及家族利益来得重要,只要能攀上龙家,又或其他能让他们获取到更多利益的对象,牺牲一个所谓『女儿』的名声和幸福又算得上什么?我……不过只是工具。”
“也不用想得这么极端了……”
“也不用在这点上安慰我了。”
她攥紧了我的手,指甲微微陷入我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心底的激愤与无助。
“我当场便翻了脸,很清楚的告诉他们,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家』,那我宁愿没有!如果他们再敢用类似的手段,试图伤害你们任何人,那我将会堵上『安灵』的一切,去对抗到底!”
夜风微凉,拂起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的话语里,那将我整个人都灼烧得无言以对的滚烫的愤怒与决绝。
我能想象出当时那剑拔弩张的场面,看到她独自面对整个家族时,那孤立无援的单薄身影,和强撑着倔强而挺直的身形。
“你好傻。”
我轻声叹息着抬起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后脑勺拥住她。
“不值得啊,根本不值得这样去正面冲突,还要赌上『安灵』的一切,那是你引以为傲的事业,还有因此为你着迷的粉丝,视作目标的对手……”
“值得。”
她的话音一如当时在沙滩上说需要我时,坚定而又果决。
“事业可以再拼,人际可以再造,但有些东西,一旦妥协,被玷污,被毁掉,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远处偶尔传来隐约的犬吠。
我试图用体温驱散她心中的寒意,但或许是没有清楚表明态度的原因,那精致侧颜上的疲惫愈发深沉。
“望秋……”
还没开口,她就用如同呢喃的气音轻唤起我。
“嗯?”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她的话音渐低,带着倦怠。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乐意倾听。”
她闻言慢慢抬起了头,凝望着我的眼睛。
“其实,我很害怕……”
“嗯。”
我轻轻应声点头。
她虽然年纪比我们大些,但年龄相近的人,大多在遇上当时的情况时,就已经会因迷茫而失去思考能力,更不用说态度坚定地去反抗了。
会因此害怕,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
“你肯定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既无奈又满怀柔情地伸手抚上我的脸。
“我害怕的,其实是你或许会因为这样,而误会我的心意……”
“……啊?”
原来是在说这个?
“那……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了吗?”
我其实真的很好奇。
或者该说,从我在岛上,向她们表明心意,却得到了更为热情且坚定的回应时,就一直都很好奇,并因此忐忑而迷茫。
“嗯……但你听了之后……”
她陡然愣住,些许的停滞后,微笑起来摇了摇头。
“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什么时候?”
我颇为茫然地眨了眨眼。
其他的姑且不提,仅是她的颜值,要是曾经有遇上过,应该不会没印象。
“一个……还尚且有着凉意的春日午后,既安静,又有那么点喧闹的……河边。”
“诶?”
我不由惊诧的瞪大了眼。
难道说……
“我望着你在河边奋力的奔跑,大声的呼喊,那样的慌张,焦急,无措,却又带着足够的冷静,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尽力的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哪怕……最终的结果,是让你唯有嚎啕大哭的无能为力……”
“啊……”
深埋于心的伤疤陡然被撕开,我却意外的没有感受到痛楚,反倒只是失神的回忆起当时的场面。
“听起来很奇怪,也肯定会让你觉得不舒服,然而不管怎样,你当时努力的样子,都已经深深留在我的心里了。”
她很是紧张轻抚我脸颊的动作,让我回过神来。
“哈哈……原来,当时你也在啊……”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
“你已经尽力了。”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没能救下对方,不是你的错。”
“……”
我张了张嘴,却忽然有些窒息感,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怎么都没能说出话来。
“真的,不是你的错,望秋……”
她的指尖忽而带着些微凉,话语却带着能融化坚冰的暖意。
“不……我……”
我拼力地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像是用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用力摩擦。
“我跑得……太慢了……要是…要是能再快一点,哪怕……只能再快一点……”
我只觉得每个字似乎都重若千钧,需要拼命挤压出胸膛里那焦灼的气息,才能将其说出口。
她只用力又缓慢地摇头。
“这不是跑得快慢的问题,你已经尽力了,那条河不仅水很深,那一段的水流还很急,你就算选择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也绝对只能是无济于事,还会……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该做的,所以,那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的目光像温柔的锚,将我混乱翻涌的情绪轻轻定住,又缓缓拉回。
深埋心底的痛楚,在那平静如叙述的宽慰,和笃定的眼神里,并非是被粗暴的撕扯开来,而是小心翼翼地触碰,并试图以此将其缓缓抚平。
“……可是……”
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发声却顺畅了些,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当时,如果真的能够……”
“没有『如果』,也不该有『如果』。”
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她用指尖轻轻拂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湿意。
“非常抱歉,望秋,和你再次相遇,看到那篇开头后,我就擅自请人调查了当时的具体情况,你已经事先规劝,也已经竭尽全力,即便结果无法挽回,也不是你的过失,更不该是你的过失。”
她的指腹温暖而柔软,每一次触碰,都像是能够安抚人心的轻吻。
“哪怕,那是你最初喜欢上的那个人,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但你要是莽撞无谋地为此也失去生命,我反而只会觉得你很愚蠢,而不会像当时一样,觉得你虽然不是英雄,却又像极了英雄。”
那压在心底,曾是梦魇的画面,在那温柔的话语和注视下,虽然仍旧清晰,却又奇异地褪去了狰狞。
“决定和你提起这件事,也绝不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趁机让你接受我的心意,但是望秋,我知道你不会忘记,但却可以放下心底的自责和愧疚,也应该放下了。”
“我……可以吗?”
我忍不住合上了眼,话音颤抖地感受着她的体温。
“嗯……”
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嘴唇,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你可以的,望秋,这份沉重,你已经背负了那么久,是时候,试着放下了。”
话音很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将那沉重到几乎都已成为我一部分的自责和内疚,轻柔又猛烈地撞出了些许松动。
我慢慢睁开眼,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目光。
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深切的理解,和仿若虔诚的期待——期待我能放过自己。
夜风带着草木气息吹拂而过,吊篮椅微微摇曳,温暖的温度和坚定的目光,被我深深地留在了心底。
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还很僵硬,似乎怕就此破坏了那如同最后希望般的珍视。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的眉间就此舒展,目光满怀温柔至极的笑意,没有再说什么,微微侧过头便吻上了我的唇。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谙聆却忽然被人很是强硬地拉开。
“娜娜?紫鸢?”
“唔~”
娜娜却只是发出了重重的鼻音,双手扠腰地瞪着谙聆。
紫鸢同样没说话,只温柔地笑着,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也不知道,她们究竟什么时候来的。
又或者该说,听到了多少呢?
“呵呵,正好,夜深了,是该去休息了。”
谙聆俏脸通红地捋了下有些杂乱的发丝,起身后又冲我眨了下右眼。
“晚安。”
“嗯,晚安……”
我轻声回应着挥手和她道别,就见娜娜有些情绪低落地撇了撇嘴,却又跟在谙聆身后,朝着她们的房间走去。
紫鸢则是坐到了谙聆之前的位置上,微微侧头注视着我。
“紫鸢?”
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轻唤起来。
“还好意思说谙聆傻呢,结果,你才是最傻的那一个!”
她陡然沉下了脸,既严肃又无奈还没好气地伸指在我额头用力一戳。
我有些不敢动弹的承受了下来。
“所以你们打从一开始就在啊……”
“虽然是要为此向你道歉,但要不是这样,我们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她抿着唇瞪了我一眼,接着又用力抱住了我。
“望秋,你真的好傻,难道是真的没看出来,我们早就摸清了你的想法吗?”
“我……知道,但是,也真的想不明白,你们既然都清楚了,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我们的心意不仅都毫无虚假,也绝不想输给其他人,输给你,特别是,输给自己!”
她松开手又双手用力夹紧了我的脸,气鼓鼓地吐了口气。
“给我听好了,赵望秋,要是真以为这样,我们就会讨厌你,让你如愿以偿的失去一切,将我们都变成可以彻底隔离在外的『败北女主』,那你可就大错特错,迟早会因为这样,而真的纠结到胃绞痛哦!”
“这、唔……”
她说完就不管不问地吻了过来。
我不知道究竟过去多长时间,只知道她拉开距离后,还没给我什么好脸色,甚至相当用力地在我额头拍了一下。
“你果然是个笨蛋!”
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回房间去了。
而我茫然揉着额头时,娜娜也已经坐在了身旁,神色不善地眯着眼。
“秋秋。”
“嗯……”
“你应该也很清楚,我真的生气起来,同样很可怕吧。”
“……嗯。”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而且之前只是觉得,她生气的时候魄力意外的很强,现在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后,就觉得……更强了呢。
“但不过……”
她话锋一转,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
“谁都有不愿意讲述的过往,这一点人家非常理解,所以,人家会找时间和你好好聊下相关的事,到时候,你可也要全无保留了哦~”
“哦……”
“而且,鸢鸢说得没错。”
她也忽然沉下了脸,双手一搂我的脖子,却是直接凑过来就是非常用力的一吻。
带着近乎惩罚的力度,短暂又极其鲜明。
“我们都不想输给对方,也不想输给你,更不愿意输给自己,所以秋秋,别妄想能够轻易让人家成为『败北女主』喔!”
那总是盛满阳光般的碧蓝眼瞳里,翻涌着复杂而沉甸的情绪。
强行压抑的怒意,化不开的心疼,和破釜沉舟般的执拗。
“清楚了吗?秋秋。”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却又沉得仿佛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口。
“……嗯。”
喉咙有些发干,我只能挤出这么一个音节来。
她盯着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看出这个音节所应具备的份量。
最终却只是紧抿唇线,灿烂的笑容也暂时隐起不见。
她陡然起身,却没有像谙聆和紫鸢那样径直回房间,而是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我,好一会后,目光扫过刚才坐过的位置,又回落在我身上。
眼里包含着太多的未尽之言。
关于刚才那番宣言的份量,关于她此刻同样需要消化的激烈情绪。
片刻后,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带着既像生气又像委屈的鼻音,转身快步走向了她们的房间,金色的发丝和浅蓝的裙摆都随着步伐划出略显急促的弧线。
吊篮椅仍在轻轻晃动,仿佛还残留着她们的余温与重量。
我望着远方僵坐,指尖轻触着嘴唇。
谙聆的吻温柔而坚定,紫鸢的吻炽热而热情,娜娜的吻……则如宣告主权般激烈而强硬。
截然不同的触感、温度,和情绪,又毫无保留,尽显真挚,就好像三枚烧红的烙印,混乱地叠在唇上,灼得我心神恍惚。
眼角似乎还残留着谙聆指腹的温软,被紫鸢拍打的额头尚有些隐隐作痛,娜娜环抱时的力道仿佛还残留在脖子上。
『值得。』
『你果然是个笨蛋!』
『别妄想能够轻易让人家成为败北女主喔!』
她们的话语一句句在沉寂的夜色里回响。
还有……谙聆撕开的那道伤疤,那溺水而亡的旧日身影。
自责的沉疴被温柔而坚决地撬动,那瞬间的松动感就已让我的心底残留着奇异的眩晕,混合着此刻被她们的心意『围攻』的窒息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房门打开的动静陡然传了过来。
“对了,秋秋,人家待会可以去夜袭你吗?”
“……干嘛突然讲这个啊,当然不行啊。”
突然之间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那你是打算睡在这里吗?笨蛋!给我过来!”
娜娜直接拎住了我的耳朵,气鼓鼓地将我朝着房间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