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阿静的抽泣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她的故事,正如她自己所说,平淡得近乎乏味。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故,没有恶毒后母的虐待,甚至没有明确指向的恶意。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
上面有一个能干的姐姐,下面有一个受宠的弟弟。
她夹在中间,仿佛生来就是多余的。
她学东西很慢。
姐姐织布又快又好,她却总是弄断线;弟弟读书识字过目不忘,她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她努力过。
天不亮就起来帮忙做家务,想讨父母欢心,却总是在笨拙中打翻东西,惹来责骂。
她学着像姐姐一样去田里帮忙,却分不清稻子和稗草,差点毁了一片秧苗。
邻居家的孩子们玩耍,她总是被排挤在外面,因为她跑不快,也不会玩那些复杂的游戏。
偶尔有人跟她说话,多半也是拿她取笑。
“你看阿静,走路都像要摔跤!”
“让她数数看,十个数都数不清吧?”
“别理她,跟她玩没意思。”
这些话语,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日复一日地扎在她心上。
起初是疼,后来是麻木,最后,她也开始相信,他们说的是对的。
她就是笨,就是没用,就是多余的。
她不敢抬头看人,不敢大声说话,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
生活对她而言,没有色彩,只有一片灰暗。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注定失败的尝试,以及随之而来的、习以为常的失望。
“后来……家里觉得……我总是待着也是浪费粮食……”
阿静的声音更加低沉,“就把我……送到镇上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杂货铺里……帮忙……”
她以为换个环境会好些。
但结果还是一样。
她记不住商品的价格,算不对找零的钱,笨手笨脚地打碎了客人要买的陶碗……
亲戚虽然没有明着苛待她,但那种无奈和嫌弃的眼神,比直接的责骂更让她难受。
铺子里的其他伙计,也渐渐疏远她。
她像一个透明人,活在自己的角落里,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有一天……我又不小心……打翻了一罐酱油……”
阿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她彻底崩溃的瞬间,“老板娘……她没有骂我……
只是叹了口气……说……‘阿静啊,你真是……’
她没说完……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知道,老板娘想说的是: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那一刻,她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了。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让她麻木地、日复一日活下去的那一点点希望,彻底熄灭了。
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
然后,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她走出了铺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了贺茂川边。
看着那冰冷的河水,她忽然觉得……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会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不会再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失望和嘲笑了。
不会再……那么累了……
“然后……我就跳下去了……”
阿静的故事讲完了。
平淡,琐碎,充满了无力感。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戏剧性的转折。
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灵魂,在日积月累的自我否定和外界的忽视中,被生活慢慢压垮,最终选择了放弃。
林雨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想象,阿静所经历的那种漫长而无望的痛苦。
那种感觉,就像是溺水,周围明明有人,却没有人向你伸出手。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你在挣扎,直到你彻底沉入水底。
“辛苦了。”
林雨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她没有说“那不怪你”,也没有说“你应该坚强”,更没有说“其实生活还有很多美好”。
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辛苦了”。
为她那段充满灰色、不被看见的人生。
为她那些不被理解、独自承受的痛苦。
阿静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雨的身影。
她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也不是评价。
只是一句……仿佛能理解她所有疲惫和挣扎的……“辛苦了”。
她的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连被述说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刻,有一个人,一个如此美丽、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安静地听完了她这无聊而失败的故事,并且……对她说了“辛苦了”。
仿佛她那些不值一提的痛苦,第一次……被真正地看见了。
“谢谢你……”阿静的声音带着哽咽,“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林雨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谢。”
就在这时,阿静那原本就近乎透明的身体,开始变得更加虚幻起来。
边缘处,有点点微弱的光芒逸散出来,如同萤火。
“嗯?”小白察觉到了变化,从亭子里跳了下来,落在林雨身边,“她的执念……好像在消散?”
林雨也感觉到了。
阿静身上的那股阴冷气息正在迅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的能量波动。
她要离开了。
不是被外力驱散,而是……自我的释然。
“我好像……”阿静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但那茫然中,却不再有之前的痛苦,“……觉得……轻松了一些……”
一直以来,她之所以滞留在这里,并非有什么强烈的怨恨或未了的心愿。
仅仅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离开,不配得到安息。
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品,连死亡都无法洗刷她的“无用”。
但林雨的倾听,那一句“辛苦了”,像是一把钥匙,解开了她心中最沉重的那道枷锁。
原来……她的存在,她的痛苦,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至少……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听,愿意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