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教官，请等一下。”
安全部的培训场所上，余元回过头，看向一名略显狼狈的青年。
此时刚刚结束培训课程，而这位青年他也有印象，在自己手下撑了两招，也算是个好苗子。
他记得他名字是叫做。
“程宇学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名青年的脸上带着不曾褪去的稚气，但那双充满锐利的眼睛，给余元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那种不服输的劲头，竟让他一时也有了些恍惚。
不过硬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这个时候的余元，只看到了一只急切想要证明自己的倔牛。
“我是散打出身，您的那两拳很快，我没来得及看清，可否再留空余时间与我再切磋一番。”
原来是想着开小灶的事情。
余元答应了下来，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历来的学员里也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
“想多学没问题，但前提是你要受得住。”
青年喜于颜色，丝毫没在意余元话里分另一层意思。
洁白的空间里，身穿黑色制服的两人对立而站，一人笑着，一人看着，他们共同演绎着这段通向未来的小小插曲。
回忆之人的记忆也在这一刻定格。
随后，余元的视线里，另一个身影，用夹带着愤怒的质问，向他不顾一切地冲来。
“你还有脸忆起他！”
李斯的这一拳被对方稳稳接下，两人就这么相互角力，彼此的目光也随之交汇。
“若是程宇前辈在上面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师傅背叛调研局而感到羞愧难当？”
他从牙缝挤出来的又一声质问，此刻犹如尖刀一般刺入了余元的肉里，让他的面容都扭曲了起来。
“你又懂些什么？”
余元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将李斯的给震开，接着瞄准他的腹部就是奋力一拳。
完全挨上这一拳的李斯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他死命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感在他的神经末梢爆发。
驱使着他在往后倒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余元挥出的手臂。
拉着他一同向着逐渐变幻的世界坠落。
“林中小屋，一场让调研局损失惨重的任务，死去的调研局成员几乎涵盖了你那一期的八成以上学员。”
“在场的b级多如牛毛，甚至有a级乃至s级的调查员，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一个名不经传，经验最少的b级活着出来了！”
“你说我让他感到羞愧？那你呢？踩着同伴的尸体活下来的感觉很不错吧？到头来还不是逃到那种地方当了一个胆小鬼！”
余元的怒骂声，身体所感受到的持续不断的下坠感，让李斯感觉到，过往的记忆正在和面前之人的脸重合。
也是在昏暗无光的审讯室之中，一名安全员听完了他的关于林中小屋之中所发生的所有事情的阐述。
但他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而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后来，李斯被释放了，并且还成功晋级到了a级调查员。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他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再后来，他所遇见的每一个知晓他经历的人，都会无一例外地，朝他射来名为同情的箭。
于是，他在可以选择任务和岗位的时候，特意选择了只需要一人驻守的清河市。
因为这样，李斯就不必再承受那些本不该被他所收获的关怀和煎熬了。
那时的他，的确如余元所说是一个只想着逃避的胆小鬼。
李斯和余元一同坠入记忆的海洋，带着对彼此的质疑，对彼此的否认，他们于这片大海洗涤着自己的杂念。
在安全部的培训场所，李斯看见了，已然褪去稚气的青年正在和余元切磋。
“不错，比起上次你长进了不少。只是你刚刚成为s级调查员，怎么有功夫跑我这里来？”
“这不是来和您报个平安吗？顺便回局里主持一下a级的晋升考试。”
“晋升考试？我记得这次的考场是在林中小屋，一个a级都市传说，虽然很多年都未出过什么岔子，但你切记不要放松警惕。”
“明白师傅，我都是s级调查员了，一场晋升a级的考试而已，我去去就回，到时我师徒二人再喝上几杯。”
“你这臭小子，办公时间不得饮酒不知道吗？小心我给你记大过。”
青年笑着和余元作别，然后便再没有回来。
和他一起留在那里的，还有许许多多，被余元亲手送上岗位的学员们。
在得知悲讯过后，彼时已经作为安全部部长的余元在那一天，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也是这时，他才久违地感受到，人类与所谓的都市传说相比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脆弱。
也是在同一天，他辞去了教官的职务。
并且给予了某个在暗中联系他的一个人一个肯定的回复。
做完这一切的余元站起身，看向了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的李斯。
但他却不是在看他，和李斯一样，只不过他所见的记忆是在一片人间所不能见到的地狱之中。
不明生物的嘶吼，无法理解的低语声，充斥着这片只有血红色的地界。
此时还是一名b级调查员的李斯，根本就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恐惧迅速掌管了他的身体。
同他一起被传送到这里的b级人员，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只几米高的怪物便袭击了他们。
怪物巨大的手臂顷刻间令他们所在的平台破碎，所有人都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惨叫声，哭喊声在李斯的耳边萦绕，直至他的意识也陷入黑暗。
当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李斯的面前正站着那位只在刚开始出现过的s级调查员，也就是他们的考官以及两位a级人员。
“嗯，你醒了？你是叫李斯对吧？b级调查员，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的后辈，现在这种时候就不必以考官称呼了，我叫程宇，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叫我程前辈。”
李斯很幸运，被程前辈他们找到了，但同时他也并不幸运，因为除他之外，他们没再找到任何一个b级人员。
之后他们四人开始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艰难探索。
“见鬼，这绝对不是一个a级都市传说能拥有的领域，这种规模，甚至在里面发展出了一种怪异生态出来，这毫无疑问是x级。”
“我想我们应该很难从这里走出去了，这里的空间具有单一性，时间也对不上，我们可能等不到支援了。但好在这里的生物能够食用，我们几个谨慎一点也不至于因为物资短缺而死在这里，就是可能要当野人了。”
“魂淡玩意，这东西的领域正在出现扩散现象，前些天我留在领域边界的信标今天竟然往内移了几寸，保不齐再过些日子这东西的领域就会扩散至现实世界，我们必须去一趟核心区。”
“核心区我去过了，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首先是我们找了很久的出口，的确就在核心区，只要越过去我们就能回去。但是，那东西的本体也在核心区，和我们几个月前推测的一样，它所图之大便是要一举降临现世，通过那个出口。”
“我观察过了，那东西的本体很脆弱，只要轻微的触碰就能给予它重创。但它的身边有着许多怪物守护。我们当中要有人去引开它们。”
那两个a级人员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便相互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他们只是对程宇道：
“一定要干掉那玩意，带着我们的份一起。”
“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去做的。只是有点遗憾，不能和师傅一起喝酒了。”
他们这时一起陷入了沉默，随后像是约定好了一样，他们的目光一同汇聚在李斯的身上。
“李斯，到时你与我一同前往核心区，我会为你开出一条路来，你到时候就向着我指的地方跑，记住不要回头。”
“毕竟总要有人活着把消息带出去，要是我们失败了，也好让外面的人做好准备。”
李斯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为什么是我？你不是说它很脆弱吗？让我去核心区不就行了？程前辈你是s级，你才是最应该活着出去的那个人啊！”
程宇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道：
“要是那样做的话，我们没有人能活着出去，它们是怪物不假，但它们不是傻子，总会有那么一两只留守在原地的。”
“你连普通的怪物都对付不了，让你去执行任务最关键的步骤，那岂不是要让我身后这两位白白去送命。”
道理李斯都明白，可是这怎么让他能够办得到？抛下同伴离开这种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那就我们一起离开不行吗？反正出口就在那里，先一起出去不好吗？”
李斯歇斯底里地说道，他说得也并无道理，先一起出去，再联系外面的人一起想办法。
这或许是最保险的办法。
可是，这却不是最稳妥的办法，也许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核心区的那个东西就会动手，所以。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今天要是我们不去做，那么之后就会有人代替我们去做，你又怎么保证，那时他们不会付出比我们惨痛数倍的代价？”
程宇的话让李斯冷静了下来。
程宇平静得不像话，就好像之后可能会死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斯，虽然我自诩你的前辈，但从认识到现在我好像都还没有教过你什么值得一谈的东西。”
“在这最后我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了，我只希望你能够记住此刻，记住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活着出去。”
他们看着李斯，几个大男人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温柔。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你此刻所经历的，所感受到的，传递给下一个值得传递之人。最后再拜托你一次吧，要是你能平安出去的话，帮我给安全部部长带个话。”
“就说他的徒弟不辱师门，还有帮我给他道个歉，不能赴约了。”
青年和另外两人的身影定格在了李斯的脑海里。
再往后的记忆，便和余元所了解到的大差不差了。
李斯成功从林中小屋走了出来，而留在里面的人虽没有音讯，但根据观测部的观测来看，他们最后大抵是成功了。
坠入海洋的尽头，两人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白色空间。
他们在原来的位置，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两人心知肚明，在这交汇之地的尽头，他们二人意志的交锋已然到达了顶峰。
下一次攻击应该就是最后了。
余元抬起拳头，率先打破了这份平静，他开口道：
“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去，我承认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可没有意义的死亡根本就是对生命的亵渎，过去我视培养新人为荣，认为将他们送往抗争的前线是我职责所在。”
“但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被非人存在杀死的他们，有时候甚至连尸首都无法寻到，我甚至连在梦中都听得见他们在向我求救。”
“当死亡成为了一种常态，那么所谓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倘若这就是调研局的命运，那就由我来亲手撕碎这可悲可叹的命运！”
这是他的意志，那份炽热的愿望，此刻就像一轮太阳一样刺痛着李斯的精神。
可是啊，李斯也有着不能在这里倒下的理由啊，所谓意志便是由此而生。
“毋庸置疑，死亡常伴我们身侧。但我们绝没有将其视作平常，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他们也不会将生的希望传递给我。”
“调研局的众人，一代接一代为了人类而向非人存在抗争，他们不惧死亡，更不会觉得自己的命运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至少！程宇前辈他们，是笑着和我作别的！你这个叛离誓言的失格者，又有什么资格替无数以死问路的前辈们做下判决！”
李斯握紧拳头，也向着余元打去。
两个人的拳头分别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一拳带着对痛苦的悲鸣，一拳带着对死亡的敬畏。
一拳带着对现状的不满，一拳带着对前路的期望。
一拳开幕，一拳落幕。
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一同倒下。
余元在这个过程中感受着意识的远去，忽然他想起来，那一天的程宇，确实是笑着和自己道别的。
应该说，所有的学员，在离开的时候，都是笑着与自己道别的。
呵。
两人最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望着逐渐消失的白色天穹，还留有意识的一人笑道：
“看来还是我的意志更胜一筹。”
说完，他也因为体力不支而彻底昏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