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吗?没有啊,刚才在山上走的时候,可能有虫子飞进眼睛里了,揉得有点红,没事的。”
云渡影撒谎了。
她自己都觉得这谎圆得生硬,可除了这么说,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搪塞。
阿慈能感觉出来,毕竟她和云渡影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了,云渡影哪句是真、哪句是装的,她比谁都清楚。
“小九,发生了什么事?”阿慈往前挪了挪凳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语气里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云渡影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是妖,我在山上发现了妖的痕迹。”
“妖?”
阿慈这声惊呼刚出口,腿就软了,整个人往前栽了个趔趄,幸好云渡影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的胳膊——村里老人常说山里有妖,可那都是骗小孩的,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有没有妖他们门清。
如今云渡影嘴里却说出来这山里有妖。
“不行,我得告诉村里的大家!”
阿慈挣扎着就要往外冲,手都在抖。
“这事儿可不能瞒,晚了就来不及了!”
云渡影赶紧拦住她,力道不大却很坚定。
“你回卧室待着,我去找村长商量。他年纪大、见识广,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她不等阿慈再劝,转身就往外跑,布鞋踩在路上“噔噔”响。
“云秀才这是去哪啊?跑这么急,赶着去赴宴啊?”
村口晒着柴火的王大娘见了,笑着喊了一声。
“云秀才?这都快晚上了,你这是干啥去?”
路过铁匠铺时,陈铁匠正抡着锤子打铁,见她路过,也停下活儿问了句。
云渡影通通没有理会,耳朵里满是自己的心跳声,只一门心思往村长家冲。
“老村长!”
云渡影跑到村长家院门口,连门环都没敲,直接推开木门冲进去,张嘴就喊,声音都带着点破音。
“小云?发生什么事了?”
老村长正在屋里擦他那副磨得发亮的老花镜,听见喊声,连忙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快步走出来,一看云渡影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云渡影没敢耽误,把山上那地狱般的场景告诉了村长。
老村长越听脸色越白,等云渡影说完,他手里的眼镜“啪嗒”掉在桌上,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妖?”
老村长浑身打了个哆嗦,声音抖得像筛糠。
“小云,你快去,快去把村里的大家都叫过来!只要是能走能跑的都叫过来!越快越好!”
云渡影点了点头,转身又往外跑,这次喊人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大家快到村长家来!有急事!天大的急事!”
过了一阵子,村长家的外面站满了人山人海,连墙根下都挤着人。
太阳都已经偏西了,金色的光斜斜地照在人头上,可没人有心思晒太阳,都在小声嘀咕。
“村长这是干啥啊?都快晚上了,我家灶上还炖着红薯呢,再不回去该糊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皱着眉,小声抱怨道。
“谁知道啊,看这架势,事儿肯定小不了。”
旁边的汉子摸了摸下巴,眼神里满是不安。
期间有人凑到村长跟前问,可村长要么就是闭着嘴不吭声,要么就是说“等人齐了再说”,脸绷得像块铁板。
等到云渡影背着阿慈来后——阿慈放心不下,非要跟着来,云渡影拗不过她——村长终于往前站了一步,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山里,有妖!”
这话一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了,连孩子的哭声都停了,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片刻后,人群彻底乱了,慌乱的声音像炸开了锅。
“什么?妖?真有妖啊?”
“怎么可能?咱们这山都太平了几十年了!”
“村长,你是咋知道的?别是弄错了吧?”
人群弥漫着恐惧的气息,谁都没说话,可脸上的害怕藏都藏不住——在这个世界,妖不是故事里的玩意儿,是真正存在的,谁听了能不慌?
“安静!”
老村长大声喊了一句,手里的烟杆往地上“笃笃”磕了两下,人群才算静下来,可恐惧却像潮水似的,还在往上涨。
老村长把事情的大概跟大家说了一遍,人群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落在了云渡影身上。
这些目光有怀疑有害怕,还有点期待。
“云秀才你说的是真的吗?”
有人忍不住问道,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云秀才,你可别骗我们!这可不好笑啊!”
云渡影往前站了站,看着大家说道:
“大家要是不信的话,可随我上山一看,那尸体还在,错不了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敢动——谁知道那妖还在不在山上,这时候去,跟送上门去有啥区别?
云渡影见他们犹豫,立马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铁剑,她在手里挥舞了一下,一缕淡淡的青灰色剑气飘了出来,落在地上,把泥土划出一道小口子。
“大家别怕,我会一些武功,可以保护大家的。”
云渡影不好直接说是修道功法,只能说是凡间武功——村里人哪见过这些,说了反而更吓人。
众人见到剑气,都愣住了——在他们印象里,云渡影就是个会读书、能打猎的秀才,虽说比一般人厉害点,可怎么也没想到她还会这么玄乎的“武功”。
可就算这样,大家还是有点犹豫——再厉害的武功,能打得过妖吗?那可是妖啊!
老村长见众人都犹豫沉默,只能咬牙说道:
“没有办法了,必须去亲眼看看!总不能等着妖下山来吧?”
然后他点了几个精壮的汉子——都是村里打猎的好手,力气大、胆子也大。
“你们几个跟小云去山上看看情况,注意安全,不对劲就赶紧跑!”
那几个汉子犹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咬牙硬着头皮点了头。
“行,村长,我们去!”
他们跟着云渡影往山上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到山后面了,山里的风也变得凉飕飕的,吹在身上,让人心里直发毛。
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天快黑透的时候,他们才从山上回来。
那几个汉子脸色惨白,嘴唇都在抖,对着其他人结结巴巴地描述了那宛如地狱一般的情景——尸体比云渡影说的还多,那些破碎、残缺的尸体让他们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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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山中有妖的事情传遍了附近的山村和镇子,连远一点的县城都有人知道。
这三个月不断有人来到山中去寻那妖怪,其中大部分都是习武之人,想杀妖扬名;还有些要钱不要命的,想拿妖换赏钱;也有不信邪的愣头青,觉得“妖都是骗人的”,非要去证明自己的想法。
可这些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要么是再也没从山里出来,要么就是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断了胳膊断了腿,没几天就死了。
三个月的摸索,大众对于这个妖怪也有了基本的认识:是个虎妖,刚来的时候像是受了伤,最开始杀了人没吃,就躲在地方养伤。
可后来寻妖的人越来越多,它非但没添新伤,反而因为吃掉那些人,变得越来越强盛,就这么养着伤,一点一点变得更强。
“云秀才,这些肉就送你们了。”
卖肉的张叔将一堆还带着余温的猪肉塞给云渡影,手上的油蹭到了布袋子上,他也没在意,只是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张叔一家决定搬走了。
毕竟守着个吃人的妖怪,夜里连觉都睡不安稳,再说村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也没个照应。
其实张叔一家都算晚的了——当初确认山里有妖的第二天,村东头的李家就连夜收拾了包袱,天没亮就推着车走了。
这三个月来,村里已经有许多房子人去楼空,院门上的锁都生了锈,院子里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哗啦”响,看着格外冷清。甚至有附近的山村,因为怕那虎妖下山,干脆举村搬迁,连祖宗的坟茔都暂时抛下了。
云渡影沉默地接过猪肉离开,布袋子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微微发酸。
她知道张叔的心思——村里早就断了新鲜肉食,大家不敢上山打猎,镇上的粮价又涨得离谱,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张叔是把家里养的最后几头猪都宰了,包括幼崽和种猪,免费分给了还没走的人,怕大家饿肚子。
“咳咳咳咳咳!”
刚走进院里,云渡影就听见了阿慈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连带着窗纸都轻轻震动。
云渡影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着急的跑过去,而是先把猪肉放到堂屋的桌上,又去厨房的水缸里舀了点温水,倒进粗瓷杯里,才慢慢推开卧室的木门。
“咳咳咳咳咳。”
阿慈坐在炕上,背靠着叠起来的旧棉被,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抓着炕沿,身子微微颤抖。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云渡影一眼,眼里满是疲惫,连笑都笑不出来。
云渡影把水杯递到阿慈面前,阿慈颤抖着接过,杯沿碰到嘴唇时还洒了几滴在衣襟上,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咳嗽才稍微缓了点,胸口却还在剧烈起伏。
云渡影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看着她喝水,神情有点恍惚——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听到阿慈的咳嗽不会像以前那么着急了?
以前只要阿慈咳一声,她能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可现在,她却能平静地先放好东西,再倒杯水过来。是习惯了吗?
还是因为这三个月的糟心事太多,心已经变得麻木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质问自己,却不敢深想,隐约有点害怕,怕知道那个让自己心慌的答案。
突然,阿慈把水杯放在炕头的矮凳上,往前挪了挪,伸手环住云渡影的脖子,将脑袋埋进她怀中,头发蹭得云渡影下巴有点痒。
云渡影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了阿慈,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有点僵硬——阿慈的身子比以前更瘦了,隔着衣服都能摸到突出的肩胛骨。
她垂眸,漠然地看着阿慈的发顶——原本说好的,等阿慈身体康复,再教她修道功法。
可现在她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该逼着阿慈学,哪怕每天只练半个时辰也好,现在阿慈身体越来越虚弱,别说修道了,连下地走路都要扶着墙,根本没法修炼功法。
云渡影曾请过村里的郎中来,老郎中把了脉,摇着头说
“查不出病因,只能慢慢养着。”
后来她砸锅卖铁,把家里的铜镜、木箱,甚至阿慈母亲留下的小蓝花门帘都卖了,凑了钱去南宣镇请了个知名的郎中,可那人来了之后,也只是摇着头说:
“无能为力,准备后事吧。”
想到这里,云渡影扫了一眼卧室——里面的家具物品实在是少得可怜,只剩下一张炕、一把椅子和一个装衣服的破布包,家徒四壁,说的就是现在她们的情况。
她在红烛的传承记忆里,找到了似乎能治愈阿慈的法子,可那方子上的药材,全是三天五地中赫赫有名的天材地宝,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她们只是在南疆的一个边缘小村子,连最低阶修仙宗门,都没有去哪里弄这些东西?
一股无力感从心底涌上来,压得她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阿慈似乎察觉到了云渡影心情不佳,也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她的腰,像只受惊的小猫似的,把脸埋得更深了。
“呵呵。”
就在这时,云渡影脑海中响起了红烛嘲讽的冷笑,那声音尖锐又刺耳。
“真是可怜啊,云渡影,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红烛这三个月里,一直没说话,像是在跟她赌气,没想到第一次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云渡影不用想也知道,红烛还在记恨她之前不听自己的话,没早点去杀那虎妖。
云渡影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她现在没力气跟红烛吵架,也没心思争辩。
“小子,还记得上次我说的让你杀了那虎妖吗?”
红烛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道,语气里满是恶意,藏都藏不住。
“你看看,现在你们多么惨啊!附近的村子因为一只区区塑躯铸身境六重的虎妖,就要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病秧子也快不行了,你说你当初要是听我的,会不会就没有这些事了?”
云渡影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红印,眼中也升起了一丝猩红——她怎么会不后悔?
可她只是个刚入门的修道者,连实战经验都没有,哪敢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虎妖硬碰硬?
阿慈感受到了云渡影身上的怒气,连忙从她怀里起来,抬头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
“小九,怎么了?”
“没事,在想一些事情。”
云渡影深吸一口气,把眼里的猩红压下去,学着阿慈以前撩自己头发的样子,轻轻撩起了阿慈额前的碎发,指尖碰到她微凉的皮肤时,心里颤了一下。
“阿慈,你说我是不是克你啊?”
突然,她开口问道,声音有点沙哑,像蒙了一层灰。
“什么?”
阿慈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没听清她的话,嘴角还残留着刚才喝水时沾到的水渍。
“自从我来这里了,你的身体就变差了,还来了个妖怪,把村子搅得鸡犬不宁。”
云渡影双眼无神地说着,脑海里闪过初见时的阿慈——那时候她还是个蹦蹦跳跳的元气少女,扎着两个麻花辫,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后来和自己在一起后就越来越安静,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啪!”
阿慈突然抬手,给了云渡影一巴掌。可她病得太虚弱,这一巴掌落在脸上,只发出了细微的“啪”声,连疼都不怎么疼,却让云渡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云渡影愣愣地看向阿慈,眼里满是疑惑——这是阿慈第一次打她,也是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云渡影!你塔玛在说什么浑话?!”
这是云渡影第一次见阿慈发怒,也是第一次听阿慈说脏话,她的声音有点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什么狗屁的灾星!”
“阿慈,我、”
云渡影想开口解释,想说自己只是太害怕了,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阿慈厉声打断了。
“你给我闭嘴!”阿慈大声呵斥道,因为情绪激动,胸口又开始起伏,咳嗽的预兆越来越明显。
“咳咳咳咳咳!”
紧接着,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弯成了一团,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抓着云渡影的衣袖,指节泛白。
“我当初把你从山边捡回来,不是让你现在在这里自怨自艾,把所有破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以为你这样说,就是对我好吗?你这是在糟践我选人的眼光!”
“你是我带回来的,是我亲自选择的家人!”
阿慈抓着云渡影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眼里含着泪水,却依旧坚定。
“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你,那虎妖该来还是会来,我的病该犯还是会犯!”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都强揽在自己身上?你以为这样就是负责吗?你这是在逃避!”
“这三个月你为了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天天跑东跑西找郎中,我都看在眼里。我没跟你说谢谢,是觉得咱们是一家人,不用这么生分,可你倒好,现在反过来糟蹋自己。”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像小锤子似的砸在云渡影心上。
“可是,在我来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一来所有事情都变坏了。”
云渡影看着阿慈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了一句话。
“云渡影,你是贱吗?”
阿慈听她说完,也陷入了沉默,许久后平静地说道,语气里满是失望。
云渡影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阿慈松开手,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
云渡影没有动,双脚像灌了铅似的。
“滚啊!”
阿慈突然尖叫起来,伸手抓起炕头的水杯,狠狠砸向云渡影的身旁。
“砰!”
水杯摔在地上,碎成了四分五裂,剩余的水溅了一地。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阿慈彻底崩溃了,声音里满是哭腔,一遍遍地喊着。
“咳咳咳咳咳!”
她喊完,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这次咳得比之前更重,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撑着炕沿,身子弯成了一团。
一抹红色从她的指缝流了出来,滴在炕上,像一朵刺眼的花。
那是血。
云渡影心头一紧,伸手想上前帮忙,却被阿慈用力甩开——她的力气不大,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劲儿。
“给我滚,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阿慈的声音带着颤抖
云渡影沉默了,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最终还是慢慢起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