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才和阿慈要成婚了。
留宿村里的人,个个都为她们高兴。先不说当年云渡影斩虎妖救了全村的恩情,单这十年光景,她早融成了村里的一份子,而她对阿慈的好,更是大家看在眼里的——阿慈咳得睡不着时,是她守着煎药;阿慈说想瞧山外的花,是她翻两座山摘回野蔷薇。
虽如今村里人本就不多,可却没人推脱,都自告奋勇帮着张罗婚事。
“二十年啦,你爹娘要是知道你要成婚,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村长对着阿慈叹道,语气里满是疼惜。
“你放心,大家伙儿准把事儿办得热热闹闹的。”
“谢谢韩叔。”
阿慈轻声应着,眉眼弯了弯。
韩叔是新上任的村长。
老村长前两年摔了一跤,没撑过两天就走了,临终前攥着云渡影的手叮嘱,要把自己埋在自家院里,挨着妻儿。
打那以后,老村长家的门就上了锁,铜锁生了锈,院里的草长得齐腰深,没人敢去扰那份清净。
“她王婶儿啊,婚服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村长转头对着王婶一群人叮嘱。
“放心吧,保准让阿慈穿得合身又好看。”
王婶拍着胸脯应下,手里的针线盒都没放下。
云渡影和阿慈的婚期定在三日之后。村里不少人劝,说太急了,怎么也得挑个黄道吉日。
可云渡影没松口——先前郎中早说过,阿慈的时日不多了,她怕,怕哪一天阿慈就突然一睡不醒了。
见云渡影铁了心,大家也不再劝,转而愁起婚服:三天时间,织新的赶不及,去附近镇子订,也未必能找到合身的。
可阿慈却从找出两个木盒,打开时,两件红绸婚服静静躺着,一件女式绣着淡纹,一件男式素净利落。
众人都以为是阿慈早备好的,阿慈却偷偷拉着云渡影的手说这是她母亲留的另一件遗物,是除了那个卖了的绣着蓝花小花的门帘以外的第二件。
婚服是二十年前的尺寸,自然不合身。
村长赶紧让王婶她们连夜修改,针脚密密麻麻缝进红绸里;男人们则去砍竹竿搭喜棚,把各家凑的红布都挂上去,连最旧的那块都洗得发白,风一吹,像串着片流动的红霞。
这三天过得怪,慢的时候,两人总盯着婚服发呆,满心都是对成婚的期待;快的时候,又让云渡影忍不住攥紧阿慈的手,怕余生的时光就这么悄悄溜走。
按当地习俗,婚前夫妻二人不能见面,可云渡影半步不肯离,日日夜夜和阿慈黏在一起。
三日一到,婚礼在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开始了。
天还没亮透,村头公鸡刚啼过第一声,王婶就提着铜盆推开了阿慈的屋门。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木桌上,改好的红绸婚服泛着柔光,领口袖口新绣的缠枝莲针脚细密,像把二十年前的月光都织进了红色里。
“傻姑娘,坐着发什么愣?”
王婶把热帕子递到阿慈手里,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背时顿了顿,又笑着往她鬓边别了朵干蔷薇。
“这花配你正好,比镇上买的珠花灵气多了。”
阿慈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红嫁衣衬得她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只是忍不住咳了两声时,指尖攥着的衣角就皱出几道细纹。
院门外忽然传来轻响,是云渡影提着食盒站在那里。
她没穿婚服,还是平日那件灰布长衫,却洗得干干净净,袖口挽到小臂,手腕上沾着点面粉——是方才帮韩叔他媳妇儿揉面蹭的。
按村里规矩,这时候她该在别处等吉时,可她还是来了,食盒里盛着甜粥,粥面上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边缘煎得微微发脆,是阿慈爱吃的样子。
“先把粥喝了。”
云渡影把食盒放在桌上,声音放得极轻,目光扫过阿慈身上的婚服时,喉咙动了动,只说了句:“好看。”
阿慈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到她嘴边。两人就着一个碗,在晨光里悄悄分食,没说什么话,却连呼吸都凑得极近,像过去无数个寻常的清晨。
日头升到树梢时,小广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几个小伙子搭着喜棚,竹竿上挂着村民们凑的红布,风一吹,发白的红布飘起来,倒像片流动的红霞。
韩叔站在喜棚旁,手里攥着老村长留下的旧婚书,逐字逐句念着祝词,声音比平时洪亮了几分,念到“恩爱两不疑”时,眼角悄悄红了,抬手擦了擦。
吉时一到,云渡影牵着阿慈的手走进喜棚。她已经换上了男式婚服,红色衬得她眉眼更清俊,衣襟处被王婶特意放宽了些——是怕阿慈不稳时,她能及时扶住。
阿慈走得慢,每一步都轻,云渡影便陪着她慢慢走,掌心始终暖着她的手,像要把自己的温度都渡给她。
拜堂时,阿慈身子晃了晃,云渡影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问道:
“要不要歇会儿?”
阿慈摇摇头,仰头看她,眼里盛着笑说道:
“拜完堂,我们就是夫妻了。”
韩叔把红绸带系在两人手腕上,打了个同心结,红绸垂在身侧,随着拜堂的动作轻轻晃。
一拜天地时,风卷着喜棚外的花瓣飘进来,落在阿慈的发间。
二拜高堂时,韩叔代替双方长辈受了礼,还偷偷往阿慈手里塞了个染红的鸡蛋。
夫妻对拜时,云渡影特意弯了腰,让阿慈不用费力仰头,两人鼻尖隔着红盖头几乎碰到一起,都忍不住笑了,笑声轻得像羽毛。
午后的喜宴简单却热闹,桌上的菜都是村民们凑的:王婶炖的鸡汤飘着油花,韩婶烙的面饼喷香,连隔壁山坳的猎户都拎来两只熏兔,油亮油亮的。
阿慈病重不能喝酒,所以只有云渡影喝酒,她喝得脸颊发红,眼神却始终没离开阿慈。
有人起哄让她们喝合卺酒,韩叔却训斥那人,说合卺酒该是小两口私下喝的,怎能现在喝呢?
云渡影却笑着摆手,说都是都是自家人,提前试试也一样。
她拿了两个粗瓷碗,倒了半碗温水——阿慈不能喝酒,她便陪着喝温水。
两人手臂交缠时,阿慈忽然凑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娘留的的婚服,果然很适合我们。”
云渡影的动作顿了顿,低头隔着红盖头在她发顶印了个轻吻,声音带着酒意的沙哑:
“以后,我们还有好多日子。”
夕阳西下时,喜宴散了。
云渡影扶着阿慈往回走,路上遇到收拾碗筷的王婶,王婶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新缝的被褥,还带着阳光的暖香。
刚走出喜棚,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阿慈打了个哆嗦,拽着云渡影的袖子,声音软了下来,说道:
“我好累啊,不想动,你背着我回去好不好?”
云渡影眼里漾起笑意,蹲下身说道:
“上来。”
阿慈笑着扑上去,双手环住她的脖子,脸颊贴在她的背上。
“坐好了。”
云渡影叮嘱一句,站起身,双手向后稳稳托住阿慈的腿,还拎着布包,步子走得又稳又慢,往家的方向去。
“你今天没吃多少。”
走了会儿,云渡影轻声说道
虽然阿慈盖着红盖头,不过也是可以吃东西的,毕竟婚礼可是从早到晚呢。
“没胃口嘛,就想吃你做的。”
阿慈蹭了蹭她的脖子,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好啊,你想吃什么?”
云渡影的声音软下来,满是宠溺。
“想吃烤鸡,要多刷点蜂蜜。”
阿慈笑眯眯的,或许是今天的喜气,她的声音比平时精神些。
“哪有新婚夜吃烤鸡的?”
云渡影无奈地笑,可话里没却半分拒绝。
“回去就给你做。”
到了家,云渡影本想先喝合卺酒,阿慈却坚持要先等烤鸡。
她想让阿慈回卧室等着,阿慈却偏要在堂屋里看着她做,说“想时时刻刻看着你”。
云渡影拗不过,只好把她扶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坐好,才转身进了厨房。
等烤鸡架在火上,云渡影接了杯温水,想让阿慈先喝点。
可刚走出厨房,就见阿慈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她心里一紧,沉默地走过去,指尖刚碰到阿慈的脸,阿慈却猛地睁开了眼。
“怎么了?这么快就做好了吗?”
阿慈疑惑地看着她,眼神还有点惺忪。
“你刚才怎么了?”
云渡影抿着嘴唇,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
“我有点累,就闭着眼歇了会儿。”
阿慈无辜地看着她,伸手攥了攥她的衣角。
云渡影勉强勾了勾嘴角,把水递了过去。
“先喝了这杯水,回卧室躺着吧,那里暖和,还有被子。”
可阿慈怎么也不肯,说什么都要待在堂屋。云渡影没办法,只好把水递给她,又转身进了厨房,只是这回,她时不时就往堂屋望一眼。
阿慈坐在椅子上,目光一直落在厨房里的云渡影身上。
渐渐地,困意涌上来,她对着厨房说道:
“我好累,先睡一会儿。”
说完,就把胳膊搭在餐桌上,托着腮,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吧,烤鸡好了我叫你。”
云渡影回头看了一眼,见她面色确实不好,但没再劝她回卧室——她知道,阿慈是想多陪自己一会儿。
等烤鸡烤好,金黄油亮的,还飘着蜂蜜的甜香,云渡影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时,堂屋里静悄悄的,阿慈还托着腮趴在桌上,睡得很沉。
“阿慈,烤鸡好了。”
云渡影走过去,轻轻伸手想扶她起来。可指尖刚碰到阿慈的胳膊,那只胳膊就突然垂了下去,整个人往餐桌上侧倒过去。
云渡影心猛地一沉,连忙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触到阿慈冰凉的身躯时,她的手开始发抖,又去摸她的脸,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
“烤鸡做好了,阿慈,该起来吃了。”
云渡影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怀里的人没动,胸口连一点起伏都没有。
“你再不起来,我可就吃独食了,一点都不分给你。”
一滴眼泪砸在阿慈的婚服上,晕开一小片红。
她又伸手,把阿慈抱得更紧些,声音里满是崩溃的哭腔:
“咱们还没喝合卺酒呢,你不醒,我找谁喝去?”
眼泪越来越多,云渡影心神剧痛,泣不成声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睡的。”
她哽咽着,把阿慈抱进卧室。
卧室里被布置得满是喜气,云渡影将王婶给的被褥也铺了上去。
炕上的红绫被绣着并蒂莲,盖住了下面撒着的花生、桂圆、红枣,颗颗饱满;被角压着囍字软枕,床前锦垫绣着交颈鸾鸟,满是喜气。
她吹灭喜烛,把阿慈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上去,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把阿慈搂在怀里——她在里侧,阿慈在外侧,和她们初见时一样。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给屋里铺了层银辉。
云渡影的眼泪无声地落在枕头上,浸湿了一片。
今天是她们大喜的日子啊。
可她们,却已经阴阳两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