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慢点走,不要太赶了。”
夜空般布着星蓝光点的沙漠中,披着斗篷的一高一矮两人缓步行走着。
矮点那人拄着拐,步子很小,走走停停的,时不时变个方向;高的那人则紧配合着同伴的脚步,不时四处张望着。
死寂,哪怕是叫污秽来染上沙画,沙漠仍是不见生机的世界。
甚至都没有几个活物出来让月祸污染。
“小心!”
高个儿忽然按了下矮个儿的肩膀,大踏步护在他身前。
掀开披风,从背后取出一张尚泛白的手制弓,拈弓搭箭;斗篷下段,一条长尾轻轻的拍打着沙地,弓的位置也一点点下挪,这是平衡校准...
“嗖————”
放箭,视线的尽头是一株仙人掌!
“咔——咳——特——嘶——————!!!”
仙人掌嚎叫着化成了蓝色的光雾!
“消灭了。”
收起弓,高个漏出了斗篷下的面貌,正是当日的蜥蜴人斯莱斯,他左半张脸的绿色已经褪色,泛黄的干燥鳞片下蓝光阵阵,那是受了月祸污染却没有及时清创的明显症状。
“嗯。”
他矮个子的同伴,哥布林瑟弗点头回应,然后继续拄拐前行着。
他的眼神里可见的失去了理智————满足、憧憬、狂热还是愤怒一类的感情,似乎都难以分离的掺杂一起,最终却化作了木然。
他想在这处盛大月祸里走走,用这幅破身子到最深处看看。
当日,搭档重伤归来,他就知道,夺取印记与完整的身体能力的最后机会已经告吹了。
躲在大沼的蜥蜴人村落里的小毛贼连遭不幸,碰巧赶上了大沼里的怪蛇袭村。
可靠的男人们都外出狩猎了,唯一算是幸运的便是村里那个早早通了祖龙的后生今天正好留在村里。
那后生带着几个还算能动的老人小孩和怪蛇激战一场,坏了几间屋也累死不少人畜,最终也难胜那蛇怪————也难怪,这是头百年之前就有踪迹的老魔物,毒液、体型以及百年积累的魔力,熔为一炉锻造而成野蛮凶性在大沼里发酵成了这只可怖的妖孽,甚至有传言说它是大沼祖龙的直系后代...无论如何,都不是这几个年轻人应付得来的。
最终那后生的蜕皮转生之法也叫蛇怪噬尽,重伤再难愈的他靠在哥布林藏身的柴草仓边上,与那双碧绿而硕大的竖瞳对视,然后那双眼转向了一侧的其他方向,竖瞳缩小着,看准了柴草仓————哥布林打开了正门准备离开,不料却发出了声响。
可能是更爱吃这个口味,也可能是单纯对那个气味感兴趣,它暂时放下了瘫倒的蜥蜴人而把注意力放到哥布林身上,它忽略的重点一点却是————蜥蜴人不是真的蜥蜴,只是祖先研究化龙魔法的人类而已。
也就是说,并不是真的失去了行动力才放弃抵抗,他本来只是因为接连失去同伴和战力的绝望才任其宰杀。
但眼前希望来了,那怪物的破绽露出来了。
所以这后生不躺了,奋起的龙爪附加上仅有的魔力,撕裂了大蛇的毒囊。
然后这怪物就被自己的血毒死了,那哥布林目睹了全貌,战战兢兢的站了出来,情不自禁的为蜥蜴人的判断力而鼓掌。
蜥蜴人也把这偶然躲起来的小毛贼认成了救命的恩人————不是他吸引蛇怪的注意力,蜥蜴人早就和同伴一样进了蛇肚了。
那之后,自认带着几个孩子丧命的后生无颜再留在村中、况且他也早已没了修行的心气与理由,于是决定和他的“恩人”一同离开————尽管他很快就认清了眼前这哥布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总想着这人于自己无论如何有恩,因此想着大不了还他一报自己再独闯天下则已。
这一还,就给他染上了一样的恶习。
传奇的大盗组合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体态轻盈、手脚麻利的哥布林瑟弗,有了蜥蜴人斯莱斯这个强有力的后盾把守以后,功夫发挥得是淋漓尽致,从小偷小摸到潜入富商家里盗取名贵文物;偶然间错偷一张藏宝图便歪心大起干脆就闯了遗迹。寻宝、盗宝、倒卖,风风光光的大盗组合,那是段喝着美酒纵情高歌的日子,也是段野心与欲望不断膨胀的日子。这欲望最终随着手背上浮现的印记而膨胀至最大————我们要和历史上其他所有侠盗一样,过上在阳光下的日子!
“印记的质量不合格,天恩的润泽在这人身上并不能完整的得到体现。”
“剥掉以后给一笔路费吧...诶等等,这家伙是不是...”
“瑟弗快跑!!!”
“哦!————啧!怎么动不了!”
...
....
.....
在圣都,不能通过核验的勇者会得到一大笔钱,普通人恐怕能用这笔钱安度一生。
这笔钱既是路费、慰劳费,同时也是医药费、封口费。
印记的剥夺意味着对运动神经的大幅度破坏,足以成为传奇的飞贼在印记破灭的瞬间就被挑了手脚,并且,多年积攒的财物也是逃亡途中或丢或花的消耗大半。
“我想夺取月祸的核心。”
“那是无上的武器,自然也有无上的价值,换而言之,是盗贼————不对,我们两个该叫宝物猎人才对,是宝物猎人们觊觎已久的伟大财产。”
“现在我们有这个。”
手背上的印记,翻转身份的王牌。
葬送了他余下的生涯。
贼被骗了,有人真的把东西送给贼,然后去偷贼的东西。
“耻辱啊...”
失去了身手后再难像从前一样轻而易举的逃脱追捕,颓在据点里的瑟弗总是时不时说这么一句话。
“...”
他的身旁,蜥蜴人猎手总是一言不发。
他学了瑟弗的几乎所有本事,虽然因为庞大的体型而难以施展如伙伴一样的神技,但也足够单干了,更何况时间早已把他锤炼成了一个足够优秀的猎手。
“...斯莱斯,你走吧。”
“留点钱给我买酒,大头你拿走吧。”
卷着被子的哥布林说了这么一句话,面壁睡下了。
无言的蜥蜴人静坐,开门,走在街上。
这家伙欠他,也不欠他。
自己如今也是恶贯满盈的大盗了,可以说瑟弗有不可推卸的功劳————毕竟是他带坏的。
可,自己这些日子不也很开心吗?
心安理得的一起偷钱、一起抢劫、一起探宝、一起喝酒、一起长见识、一起做着梦。
堕落,在看见前路以后仍然奋不顾身的坠进去,那绝非他人所影响的,只会是自己的选择。
况且,堕落的尽头,他还久违的看见了些许光亮。
看见了...吗?
是看见过吧,算得上梦的那条道路。
“我也是个贼,他也是个贼,我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嘿嘿...”
街角,喃喃自语。
“贼叫人偷了,丢死人了。”
暗中,一个声音接上了他的话。
抬头,斯莱斯看见一具尸体————否,是苍白如尸体的一张脸。
那是个精灵。
“不再做做梦吗?”
精灵为他们提供了希望。
代价是,成为切实的杀人犯。
“剥掉他的皮,用这把小刀插进他的脊椎,吸干他的血,然后再把这把刀捅到自己肚子里!”
“然后谁都能跑起来,谁都能跳起来,你的朋友也能。”
“并且是斩月勇者,完整的。”
你愿意在自己还能及时退出的情况下,替你的朋友杀个人吗?
然后你们就都有机会当英雄了。
“好啊,给我吧。”
“痛快。”
欣赏这份果断的精灵额外赠送了几件魔法道具。
“喂瑟弗,吃点东西,我们要出发了。”
回到据点,展示着新到手宝贝的蜥蜴人咧开大嘴笑了。
平时都给瑟弗健康感觉的牙齿,如今如当日蛇怪一般寒光闪闪。
他害怕了。
然后感受到了无力感和痛感。
他曾是个懦弱的贼,干不得杀人的勾当。
但如今贼当不成了,被人偷了。
耻辱啊...
可总归抢得回来了。
所以他不当贼了。
“我们一起去杀个人。”
飞贼蜕变至强盗的一刻!做罪犯的正路就只有在堕落在不断旋回!
当年强有力的倚靠,现在也成了豪赌的资本。
只可惜,不止那往事如烟呐...手握的一切,现在也沉回大沼的塘底了。
到了眼下,斯莱斯恐怕也活不到几年了,身手更要大打折扣。
已经结束了,他们的梦想和生涯,现在是两个加一起活不到五年的废人了。
已经,结束了...
这么想着,身体一阵剧痛。
超负荷运动就是这样子的,是念着往日的荣光吗?还是天可怜见他这有决心变得更恶却连这也做不成的毛贼,或是顾念他那义气的兄弟?
反正他是动了,手脚利索了,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他从领到配给的冒险者那里偷到了抑制月祸发作的药。
混在撤离的镇民里,伫立人潮中面面相觑的两人。
他们毅然决然的回头了。
然后,一路埋头闯进了稀树草原里,又奇迹般的突破到了大沙漠地带。
在斗转星移的现在,他们的视线尽头,浮现出了一片白色的树林。
02
“切...”
试着握拳,但是手指已经不能动弹了。
手掌上的割伤处探出蔚蓝的针晶,横断了手掌,也卡住了手指的移动。
有心让队友帮忙摘除...但算了,已经足够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几何结晶体上。
那是个抽象的图形,以淡蓝色晶体的形式呈现。这样的图形还有千千万万,树木一样的不规则几何图形遍布着这一块土地,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生态了。
“撑不住了吗,索洛先生?”
普瑞菲斯上前,俯身。
她的脸上已经覆盖上了火焰流动的面罩,这是净化魔法的应用之一。
“啊啊...魔法师大姐,我就到这儿了...”
有心挥挥手,但是已经做不到了,方形的晶块卡住了手肘和肩胛,已经抬不起来了。
遍体鳞伤,然后流血,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与更多污染接触,最终连输送药物的血液循环都难以维持。
“斩首队”,传奇的斥候索洛,在盛大月祸的探索中决定放弃生命。
异变发生在月祸浓度陡升后,拥有最全面探测手段的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并不是有新的祸兽出现了,而是他们所在的土地正被更深层的土地所取代!
泥土,闪着光的泥土正像河水般流淌。根植于地的树木却没有倒地,而是顺流而下,向外流动着...
能够精准探测魔力的人恐怕这时候就能看见,月祸内环境的移动并非有序的————内到外、外到内,混乱的杂驳。
盛大月祸是一个被搅动着的调色盘,调色盘的中心恐怕就是这片月祸的核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片月祸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他们所在的场景,本该是不知道多远的深层,连一点原本生态的影子都看不出,随机生长的抽象晶体之森。
远远凌驾于印康镇祸牛之上的同类个体、完全看不出生理构造的纯粹月祸结晶、呼唤风的同时吹起阻滞人体血液循环花粉的几何体大树...
在这些怪物的围攻下迷失了方向,濒死的老将一路发挥着余热,最后倒下了。
“为什么是大姐啊?你看起来比我大的多吧?”
“我...当年被赦免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啊...”
“切...那时候我在啊。”
“三十...年前...”
“嗯,倒也不错...应该是三十年前,传奇的诞生。”
“那,能...帮我传承下去吗?”
“出...去...以后...”
气若游丝。
一生的执念,只余他的经验、他的故事。
在堕落的道路上走回康庄大道的故事。
“...抱歉啊,别看我这样,但火焰魔法师一旦丧了心气,也没有几年可活了。虽说到了我这个水准总要比一般人长寿...可在四元素法师里也算是短寿的了。”
“...这样...”
“小子,过来。”
普瑞菲斯唤来那三级魔法师。
“这小子是天才,三十岁就评上了三级,而且不是我这种寿命和元素严格挂钩的元素法师,理论上还能活很久。”
早已从最初的不适中恢复过来的三级魔法师行了个礼。
“才能也是...很适合做这种事。””
“让他帮你传承吧。”
“...啊......”
三级法师不言,把手掌放在老人的额头上。
气若游丝...能感受到记忆与情绪的流入。
“...”
“您的冒险,我记住了。”
嘟囔,诀别的话语。
“...”
“死了,可以放手了。”
拨开还在惆怅的年轻人,普瑞菲斯看着已然开始急速脱水、生出结晶的尸体。
悼念的时间也不留,啧...还真是不解风情...
下一秒,盛大的火焰把这具尸体烧作灰烬。
“厄斯阁下,索洛前辈他...”
迟迟到来的圣骑士身上都被蓝色浸透了,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来看地上残余的火星。
“死了,似乎成了那些东西的培养舱,烧掉了。”
“...这样,啊。”
灰头土脸的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还是联系不上其他队伍吗?”
“嗯,我们两个都是。”
“这样,啊...”
————“这样啊...”
略显遗憾的尼尔,以及忧心忡忡的普瑞菲斯。
————“原来如此...”
这是偶遇了其他被打散的队伍的费德二人所发出的感慨。
————“可恶...!”
稀树草原,大沙漠,白化森林,甚至是少数误入了几何之森的倒霉蛋。
溪谷,高山,铁壁...种种不可能横亘于眼前,方位与结构、土地之上不可易的生态,如今在奇迹的灾祸内被肆意的搅动着。
困于盛大月祸内的七十四名冒险者互相之间断了联,哪怕是偶遇也只能在绝望中无奈的悲叹,因为方位和深度如今都难以辨别。
白月高悬,柔和的月光洒在畸形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同,类...”
心跳声一样的两个音节脉动着,波纹自中心扩散至整个月祸。
“噗通。”
强有力的脉搏,心脏的再启动。
“有,同类。”
“救,救,我。”
月光。
自地而照耀天空的月光。
“嘎嘶————”
蘑菇状晶体拼凑的巨兽在月光下湮灭了。
枯死的老树上,悬挂的存在释放致命性的心跳。
“要,同类...”
渴求的眼睛扫视着盛大月祸的全域。
“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