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虽然提亚卡瑟检测站的位置在实际上是处在外层利用魔法制造的脆弱山丘盆地之下，但因为随时间而变动的拟实天幕存在，结束了下午和拉希奥的练习，尼尔依旧可以从窗外看见缓缓落下的夕阳。
“不熟练，多练。”
拉希奥简短的对他这一下午用过的几个剑招进行评价————这些是他在体能达到这个地步以后，自己进行简略化处理的一些本应是低级斗气操作的剑术，得益于普瑞菲斯和这座提亚卡瑟的丰富藏书，他可以对一些动作是否能够达成进行简略的参考。
如一招使用双剑时特有的，将一把剑抛出后再靠丢出另一把剑使之回旋的奇招;还有通过精巧的力量控制和充足的体能——这往往依托斗气实施——来在短期内将重武器挥舞如舞蹈一般、让敌人之血四溢如火的“华枫剑舞”。他在和拉希奥的战斗中用出了这些技术，但是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效。
思考着不足，思考着改进的余地，迎面遇到了由珀里搀扶着的克里斯，他带着几乎溶化的疲惫，一步一趔趄的走着。
“老...师......找你......”
克里斯颤颤巍巍的向后一指，然后手如无骨般轻飘飘垂下。
“普瑞菲斯老师说要解决他上午暴露出来的问题，让他练习适配他战斗风格的‘魔力固着’，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普瑞菲斯的基础巩固课啊...”
想起刚认识不久时的蒂尔，尼尔暗暗为克里斯的未来担忧。
走到普瑞菲斯的房前，发现克莱薇一手抓着墙站在门外，神情有点落寞的样子。看见尼尔来了，她急忙迎过去、抓住尼尔的衣角，一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表情，尼尔有点好奇，下意识摸了摸她的头，这让克莱薇的慌乱看起来稍微平缓了一点儿，她努了努嘴，眼眸垂下：
“尼尔，你不会也离开的，对吧？”
瞳孔瞬间放大，眼神下瞟，看见少女期待的眼神。
“伊里斯已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尼尔，你带着我，我就不会害怕，你和我说过。”
期待一个答案，灰蓝色的眼睛背后潜藏着未知和光的二选一。
普瑞菲斯看出来了，然后告诉，克莱薇了...?
不，她应该不会冒险，因为她应该知道，她......
“他们知道我们的方向，我想你应该知道。”
房门打开，吸着烟的普瑞菲斯大踏步走了出来，她吐出自己塑着形的烟雾，随后抓着烟斗，烟杆指向了尼尔。
“我们一路上遇到过几次追踪的，最后逼问出来的答案里都有那些龙光信徒们的影子，说明他们至少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动方向。”
“换句话说，不用传送的话，他们知道在哪堵我们。”
“你原本想怎么做?到了学院以后骗过克莱薇再自己过去?我猜你连蒂尔也不会带上，更不可能拉上克里斯他们。”
蒂尔这时才怯生生的从门里走了出来，看她紧贴头皮的鹿耳和沮丧的神情，显然也是被普瑞菲斯看出了想法，刚刚被训过。
“尼尔·迈恩。”
普瑞菲斯前踏一步，烟斗向上抵住尼尔的额头。
“你是承担着什么样的责任而出发、又做出过怎样的选择？真准备为一时的失误葬送所有的努力吗？在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
普瑞菲斯的语气出奇的不带愠怒，明明言辞上不留一分情面。
平静的质问让尼尔不禁闭上眼睛。
他试图回忆。
回忆看不见变化而选择抛弃过去踏上旅途的自己。
回忆鼓起勇气在威严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最终得到肯定时感到意外的自己。
回忆在理性和情感的冲击下，做出第一次艰难决断的自己。
回忆无辜惨死的自己，回忆期待未来的自己，回忆在睡梦中终结的自己...
无法见证胜利、获得最痛苦死亡的自己;惶惶终日而最终真的见到了恐怖灾难的自己;热血满腔却连一秒钟也没有撑下去的自己...
他突然回忆起了许许多多本该悲伤、不甘、苦痛的记忆，他知道那些记忆来自哪里，来自盛大月祸时牺牲的战士，来自狼堡攻城战一夜惨死的民众和士兵......
他的火焰早早就在他的灵魂中掺杂了无数记忆的碎片，当他试图理清它们时，它们尖锐的楞角就会毫不犹豫的扎穿他看过去的眼睛。
但那些回忆已不似那一夜般鲜明，一幕幕略过许许多多的自己，情感的波动不及刚刚克莱薇那一问带来冲击的一分，反倒是一种无形的、平静的愤怒，正暗暗沉淀着。
“普瑞菲斯老师。”
尼尔睁开眼睛。
“一直以来我都很尊敬你，因为你不仅是我的恩人，同样也是我熟识最为睿智的智者。”
“嗯哼？”
“我......负担不了生命。”
“谁死了都不能再生，哪怕复生，无辜横死而失去的岁月也终究被浪费了，所以我永远补偿不了死者。”
“你当然知道这些，然后呢？”
“我觉得我有责任去拯救更多生者。”
“为什么？和黑石打了一天，你应该知道自己哪怕是现在也算不上强大吧？”
尼尔点了点头————
“但是我已经比很多人强大了。”
“我觉得信奉龙鳞的那些人，大部分恐怕都打不过我。”
“不置可否，然后呢？”
“他们的平等是给人类和魔物一样的力量，让一切都有立场站在一起互相杀戮、掠夺吧？所以高康大在杀我的时候能毫不犹豫的为了方便而杀害平民，也是因为我往那边逃了的缘故...虽然这一路上我们都在避开村镇走，但想来他们为了策划可能的袭击，也牵扯到不少人。”
“你觉得这是责任?”
尼尔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共情吧，嗯...或者是霍姆唐的记忆影响了我...”
“辛辛苦苦的工作、生活，养育孩子和父母，每天过着可能还有不少指望的生活，往复了二、三十年，然后毫不知情的死了。”
尼尔一拍手。
“我觉得这不对劲，而且我应该真的能减少很多这样的情况，实在不济的话也可能有那个能力兜底。我觉得以高康大那时的情况，成功发动的话，哪怕是那个精灵我也能轻易斩杀，这样的话，那只吸血鬼是否有机会呢？我觉得可以一试。”
尼尔平静的叙述。
“你...”
普瑞菲斯深呼吸，闭眼。
“我在赌，我知道。”
尼尔轻轻摇了摇头。
“但为此一赌，我想并不算不值。”
微不可查的笑容一闪而逝，普瑞菲斯只是面色不变的问：
“决定好了?”
“没有。”
刚刚豪言壮语一番的尼尔却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好像在思考，也可能单纯在难过的克莱薇，手忍不住轻拍着她的脑袋，然后温柔的抚摸着。
“我同样有责任照顾克莱薇吧...而且从那个精灵的言语中也能看出来，克莱薇的确是月祸的关键，这事本也不该出任何差错的，更何况退一万步讲，我也离开的话她会伤心死的，而且我很大可能上也不能活着回去......”
眼神飘忽，他刻意没有去看蒂尔。虽然感激她那一晚表露的决心，但尼尔决不想耽误她的性命和未来，对最初的同伴，他想尽最后的一份道义。
他其实想和普瑞菲斯聊完，下定决心以后，留下然后闭口不谈，又或者一个人离开。
“长大了啊...”
普瑞菲斯感慨着驱散了其他人，把尼尔拉到房间里，两人对坐。
魔女身后的窗户里投出夕阳，在朦胧的烟雾中，景色如同回忆一般。
魔女的确在回忆。
“喂，小子，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开口了，尼尔立正。
“你好贪心啊。”
“额....嗯?哦、哦...倒也的确吧...”
想来是说自己优柔寡断吧？
“偏偏你还没错。”
“短视，长远计划，救更多人......去他妈的，选哪个你都没错。”
“啊...?”
普瑞菲斯一拍，烟斗砸在桌子上，整个桌子都在跟着晃悠。
“可惜，我也从来都看不惯好人受欺负。”
普瑞菲斯绕过桌子走来，她这次终于能正常拿烟斗敲尼尔的额头了。
“介意多等两天吗？其实小克莱薇早想清楚了，她的人格比你想象的更完整，做家长的得多信任小孩一点儿。”
普瑞菲斯居然俏皮的眨了眨眼，尼尔瞪大眼睛，他猜...
“克里斯之后需要的教材和具体的术式规划我还需要两天来整理，你有责任我也有，不能耽误人家的修行。”
魔女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有机会入学甘达，但她直到三十多岁才入驻学院。
“保证那几个孩子能顺利入学、得到充分的指导和学习，做好这些保障以后，我们就出发。”
因为在年幼之时见过的光景，让她无法忍受不能立即施为的自己。
“让他们在这里等我也安心，反正那个奇怪的信仰，其实我也挺感兴趣的。”
而那十余年、乃至到现在的一百六十八年所见的光景，更让她在确认少年的心意后，只会做出唯一的选择。
“三天以后我们一起走，去找伊里斯小丫头，然后一起去萨欧沙瞧一瞧。”
尼尔仰头，他发现普瑞菲斯果然还很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