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梦见了。
梦见了夜色下的火光,躲在泥塘中啃食生蟹时的窘迫。
梦见了好心的屋主被胁迫,自己在门后听着这一切,不得不从烟囱钻出去时的狼狈。
梦见了浪荡流离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的绝望。
梦见了恍然间听闻附近就是可供躲藏的斐伯列时的惊喜,也梦见了躲到地下不久就遭到袭击、不得不以剑立身时的感慨。
梦见了金色的祸星自地底而生时的崩溃。
看见了、感受到了当初在洞窟中支撑自己逃出去的那最后一丝温暖。
02
“啊————”
少女睁眼时最先看见的,是一勺灰色的热粥。
“又醒啦?喏,来一口。”
眼前的男孩把盛着粥的勺子又向她这边递了递,朦胧间觉得这个人似乎比记忆里又要壮实一圈,无所谓了...
少女微微抬起脖子,张口咬住勺子,咽下,尼尔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把碗放低,盛了下一勺。
看在眼里,这些细小的动作,梦中很难有这样的细节,她还活着,真的,不是横死街头的幻觉————伊里斯闭眼,胸口平缓的起伏着。
“又睡着了?”
少年欠身来看,但伊里斯只是把肩膀微微向粥碗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张开嘴。
“你这是真的醒过来了吧...”
第二口粥,恢复的知觉让她略略皱眉————意识到了,这温热的东西有一股砂浆般的口感,而且有一种诡异的黏腻。
但她没有精力和力气去说和问什么,尼尔不会害她,她咽下第二口后平平的喘息着。
“能意识到味道不好了?”
尼尔的语气略显惊讶,但随即缓和:“也罢,这东西是人都不爱吃,也不知道普瑞菲斯平时那么挑剔的人怎么能面不改色的把这玩意咽下去...”
第三勺,吞咽,然后手臂支起,手腕颤动着,一声低低的“嘿!”,少女坐起身,靠在床头。
面色憔悴,黑眼圈也十分明显,但那双盯住后就很难忘记的蓝眼睛依旧闪烁微光,尼尔和她对视,闭目,微笑,勺子...
“......尼尔,等一等...”
梦中呓语般含糊的语言有气无力的飘来,但这细小的声音就叫守候在床边的少年欢喜:
“终于缓过来了吗?喝水?还是怎么样?普瑞菲斯说你就是太饿太困了,没什么外伤,我也不方便,额...”
看着对方为自己担心的样子,伊里斯闭眼,微笑,好熟悉的氛围,无数次飘落的过程中,这是最幸福的时光...
“缓一下,让我...”
言罢,她闭眼,把被子往腰腹间拉高了一点。尼尔轻轻挪开她抓着被子的手,把被子拉起,裹住她的身子,让她靠在床头轻轻的睡着。
不知等了多久,她终于在迷蒙中看见了一线清明,睁眼,周围一片昏黑。
她扶着床,希望起身看看周围,却听见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油灯的光芒亮起,她看见睡眼惺忪的尼尔从椅子上刚刚站起。
“饿了吗?还是渴了?想上厕所的话我去叫蒂尔她们...”
伊里斯平静的摇了摇头,按住尼尔的肩膀,让他坐回去。
“尼尔,你一直守着我吗?”
声音中有了小小的力量,尽管依旧不算扎实,但显然是已经恢复了许多的气力,这让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尼尔也安心些许。
“呼嗯...”
思索的时候,伊里斯已经彻底坐了起来,油灯光芒之下的黑暗力,一双脚踢也踢不到鞋子,尽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的尼尔听声音猜出她在做什么的尼尔只叫她直接下来便好,这里的地面很干净。
“...”
在尼尔的搀扶下,伊里斯开始在自己的房间力行走着。两个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人搭在一起,漫无目的的行走、行走,然后银发的少女长吁一口气,坐回了床上。
摇曳的微弱火焰映照出昏黄的天花板和熟悉的面孔,床褥和衣物都是清香的、经常被洗涤和更换的;头发也没有打结,身上更没有潜藏着毒虫的泥巴,少女几乎感觉自己已经融化,融入了名为“过去”的日常中。
大字躺在床上,她知道至少在这里、这一刻,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小憩一会儿,又或是专注于眼前的天花板发呆了。
想到这里,眼角不由自主的淌下泪水。
“尼尔,你困吗?”
“还好,有话要说?”
“嗯。”
她扭头,闭眼,尼尔看得见她面上淡淡的泪痕,心里莫名的也跟着难过————哪怕他还不知道具体的故事。
她没再多客套,开始讲起自己这段时间的故事。
“我记得很清楚,四月二十八日的下午,我们和最初响应召集的圣武士以及牧师汇合,他们中有的人还雇佣了冒险者,也有一些响应号召的人。领队先生简单考核了一下他们的实力,组成了三支每队六人的探险队,准备在圣人和我们汇合之前先行攻陷一处金色月祸。我们的椅仗是银辉前辈,他的实力不必多言。有魔法师的防护,我们认为他不会再被诱惑或是控制。”
响应号召而来的法师中有一人持有四级的凭证,虽然远不及普瑞菲斯,但配合银辉吃过亏的经验和坚定的信仰心,领队的圣骑士认为这次试探性的突袭是可以实施的。
“全都死了。”
“只有我还活着。”
伊里斯合握的双手有些颤抖,然后是全身的颤抖,尼尔忍不住把手盖在她的手上,她这才停下了无法出声的激动,深深闭上眼睛。
不出所料点又一次见到那桌椅,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只精灵完好无损。
他用了某种难以理解的邪恶手段获取了远非当时可比的强大邪恶力量,居然能这体术上与银辉互角;而当他大展神威时,加诸重力紫光的沉重战斧无声无息的劈在领队圣骑士的头颅上,光辉的龙人腰间悬着十多颗头颅,挂成一圈如风铃般碰撞出沉闷的哄响,那场面让目睹的五人心都凉了半截————但伊里斯出手了,她手中的银光如一支细针般递出,延展线的尽头直落在龙人的心口,然后她就倒下了,魔法的沉重压迫力如烈风摧毁枯叶般压倒了她。
“是银辉前辈,他救了我,也受了重伤。”
精灵的长鞭如蓄势的毒蛇,一击得手便在敌人惊惧之间再度缩回它藏身的岩缝。
银辉踹开龙人救出伊里斯,重甲也被尖锐的鞭尖断水般划过,他的背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他不得不分出魔力来进行回复————他发现单纯的回复没有用,他需要对抗。
龙人的紫光拉扯着他的伤口,与洁白的光辉进行着拉锯战。
于是其他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拥而上。
“...最后啊,他告诉我和另外两个活下来的人,说他可以抵挡这两个人最后几刻,跑得掉谁、跑不跑得成就看运气了。”
伊里斯的眼神闪躲着尼尔可能投来的目光,两手紧紧抓着被子,低垂着头颅。
可尼尔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太多,只是默默坐到她身边,向她身边靠了靠。
“......到最后,他们选择让我活下去,因为我最年轻,而且很强,说不定能把这里的情报送出去。”
“其实他们的拖延没有用啊,从我回头到听见惨叫可能还不到半秒钟,我想劝,让那个最结实的人逃出去就好了,但是他看到光就把我推开了...可我也受了伤,也还没有来得及回复,走不远的。我的身体很凉、感觉很冷,刚刚下过雨,岩洞里返了潮,向前爬,我感觉自己要冻死在那里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狱,伊里斯不堪的摇头。
“你还活着。”
听到这话时,背后的轻抚也传来体温。
伊里斯终于忍不住,嗫嚅着抓过尼尔的手,抵在额头上继续道:
“嗯...!是你的匕首......!最后一段路,没有它的话、我就...我就已经...!”
少年不语,等待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再次睁开。
什么时候连你都变得这么柔弱了?真的是...
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略带嘲弄的想法,也许是他不敢想象,当伊里斯听到他的状况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吧。
少女的低声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黑色的眼圈略显红肿,她紧紧抓稳那只手,捏了捏,尼尔感到有些发痛。
“银辉前辈最后,杀回了洞口,拦住了那两个人。我借着匕首上的加热术式勉强维持意识,爬出了山洞,在迷糊间恢复伤势,流浪、东躲西藏...”
嘟囔着的伊里斯忽然松开了尼尔的手掌,他收回手揉着刚刚被狠狠捏到骨头的手指正要松口气,却感觉膝上有一股重量,诧异间,他看见少女已经枕在了他的腿上。村里的神父和伊里斯自己都描绘过神明唤起希望的第一缕净世之光,那光的美妙胜过一切生命,但尼尔从这张因流离破落而略显瘦削的脸上联想到那光芒;她的神态朦胧,双眼微合着,明明回忆中出现的是惨绝痛彻的悲剧,但当下的状况似乎又让她感受到些许的幸福。
尼尔不自觉的抚摸着她垂下的银发,是姑娘们帮她洗的,头发的质感和克莱薇很相似,但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却莫名的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伊里斯笑了,侧头看了看眼神有些不知所措的尼尔,继续说她的经历:
“我就一直东躲西藏,藏到野地里,饿了就去镇子里装疯卖傻讨碗稀粥。没办法啊...我知道他们在追我,那精灵和龙人倒是没有来。我应战,受伤,恢复,然后又连战,体力就跟不上啦,我就又躲在野地里,我学会了硬着头皮吃下看起来很恶心的动物,因为我需要食物;我就这么跑啊,跑啊,跑啊...”
“最后躲到了地下城?”
假装干咳清嗓子以后,尼尔问道。
“嗯。”
伊里斯也闭眼,抬手,然后捧住尼尔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脸。
瞳孔骤然缩小,又放大————因为一股亲切感的流入,他忽然也觉得这事再平常不过,或许未来也会有无数次。
“那么,你们呢?”
少女问。
“你们不是要去学院吗?为什么会来到斐伯列?”
“...”
嘿嘿...
先前的种种莫名的羞涩和不安随着思考的浮现骤然散去,那嘲弄般的想法再度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知道自己嘲弄的是什么,是时机,偏偏是这个时机再会————但他也知道这无所谓,这是最坏的时机,但也有可能是最后的时机,而既然在这个时候见到了,那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恢复了往日古井无波的神态,侧抬起自己的面颊,露出颈部鲜红的咒痕,那数字正扭曲这,“三”正缓缓融化为“二”。
“这可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