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们知道吗？这座茵万遗迹曾经不是这么安全的。”
闷湿的半截朽砖之侧是烂泥的沟渠，灰扑扑的土下，好像有一些勉强辨认得出形制的石块。
普瑞菲斯轻抚着烂泥洼里探头的一根铁桩，幽幽发问。
“『魔·像』?亦或『魔·物』?吾闻『地·下·城』常有此『机·关』，不知何故，竟出奇一致。”
蒂尔摸着自己隐隐发痛的颈子，微皱着眉头在洋溢淡淡金光的街道上四处张望着，眼神不时集中在队伍的最前端————那只血腥的蝙蝠上，又随着视线感的传来而迅速躲开。
“嗯...小哥，你觉得呢？”
魔女没有理会弟子的答案，反而把话头儿抛给了队伍最后方，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白发精灵————怀特这次穿了身乌黑的战甲，虽然不知道材料是什么，但普瑞菲斯一眼便知那东西的材质不一般，是某种堆叠锻打后的极为高品质的金属。
绝非精灵之森会产出的东西。
“...很遗憾，我出森林不久，并不很了解这些。”
“嗯哼...对这金色月祸追的很急，居然不多看看这些地下城知识吗？”
“...无可奉告。”
怀特的出现实在赶巧。
昨日尼尔和克里斯二人归来的路上就正巧遇到了他，他义无反顾的就要参与这次讨伐，理由却只是：义无反顾。
“因为他害人，所以我就来讨伐他了。”
那你的族兄呢？不追了吗？
普瑞菲斯显然是不信的。
更何况，她在见过提亚卡瑟附近那个男人后，对怀特的斗气又多了一份认识：这二人的斗气，很像。
结合那男人之前对克莱薇说过的话、包括金色月祸中的精灵对克莱薇的了解、还有怀特那所谓“族兄”，一个隐藏在月祸背后的势力不免会在她的脑海里有一个大概的雏形，而怀特也很难和那个势力脱开干系————不过，普瑞菲斯还是默许了他参与行动。
他的诚意是真的，虽然和祸的关系千丝万缕，但他似乎真的很想帮助尼尔、帮助克里斯。
于是在大概的和他交流了一些计划后，他也加入了这次应战的队伍。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精灵在的话，他很有可能还会有其他后手...”
“毕竟他上一次...输得很惨，想必这一次露面的话一定不会疏忽。”
怀特的这段话迟迟疑疑，普瑞菲斯几乎透过魔力的流向看出他在说谎，但依旧没有揭穿。
在印记的计时归一的这天，他们终于还是向遗迹深处进发，服过药物后踏入了金色的废墟。
迎接他们的是一只蝙蝠。
“哟公爵大人，大白天的不睡觉呀？”
蝙蝠却不语，只是飞在前方，时不时回头，一副带路仆役的样子。
于是众人也就跟上，隐藏了踪迹的伊里斯在踏进月祸的时候还颤了颤，大概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哪怕服药也无法完全抵抗月祸刺激的缘故，所幸并没有见到那些幽蓝或泛金的纹路出现在她身上。
普瑞菲斯并不配合伯爵的领路人，她随意的走动着，不时为孩子们讲解这座茵万遗迹的历史————普瑞菲斯赶上过茵万大开发的末期，那个时代的一位三级魔法师死在这里。这座古代居民的栖息之所有着超乎其规模的强力防壁和火力，真不知道是古人的资源太过丰盛、这样的小城都能配备如此规模的火力，还是这里是某种重要的庇护所、以至于需要配上这样的火力。
那些技术和危机现在都成了过去，但就在不久前，不同的危机又一次出现在同样的街道上。
“...”
尼尔看不出她现在的想法，是真的感慨，又或者单纯在激怒南十字星，但毫无疑问的，决战的紧张感被他削弱了不少。
他有意不怎么去看克里斯，因为会不自觉的回忆。回忆昨天从上城回来的路上，克里斯和他说过的话：
“尼尔，以剑术的实力和天赋论，我大概都比不上你吧，明明是半路出家却进步如此之快，哪怕被灌输了记忆这也很罕见。”
“我很羡慕你，结果上来看，仿佛拥力而生一样。”
“不好听吧？接下来的话更不好听，因为我其实对你有点不爽，天才我也见过，比我更强、不像我能超越的强者我还是见过，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想送克莱薇去学院吗？你想去替遇害的人斩杀这个圣光的主人吗？这些都很好，都是很重要的事，但我一直以来、都不觉得————”
“你为这些大事有多担心。”
“我不是找茬，也不是没打过你在发泄，更不是瞧不起你，你让我说完。”
“————我觉得真正让你在乎的不是什么对抗月祸的大计，也不是那个信仰的主人有多邪恶，你在乎的是你那名义上的小妹子，和那几个可怜的人而已。”
“......是这个道理。”
确信对方不是紧张到脑子抽了筋要来找茬，坐在床上的尼尔也就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我还是觉得我的目标只是‘想做点什么’，这件事又随我遇到的种种而变。”
“所以，说我就为了我正接触的这些人而动，也不错。”
“嗯，是不错，但也是这点让我有点不爽。”
“哦？”
尼尔挑了挑眉，好奇。
“你明明能追求更多、更大的东西。”
“我几乎看不到你的欲望，简直就像我刚刚寄宿到伯父家那段时间一样。可明明我和你经历类似，但你却好像永远走不出来，这让我很看不惯。”
“那还是差的有点远的，我从来没去过盐晶山，也没再见到我父亲。”
尼尔果断的摇摇头，然后用拇指敲着眉心。
“我...”
摊手。
“天知道呢？”
他还是摇了摇头。
“至少我现在有必须做的事。所以克里斯，你是来做什么的？紧张，想要谈谈心?”
“不，说完不爽的，我要说你身上值得信任的部分了。”
金发的少年表情肃穆，俨然是一副做好一切打算的样子。
“是，如果我没能幸存的情况下，希望你能做的...”
“可以，不用说了。”
尼尔打断了他。
“该我做的事我自然要做，但你居然想放下所有担子一口气冲到底?做什么梦呢。”
“吊住这口气，拼尽全力的给我活下去。”
“......呵。”
严肃的表情瓦解了。
“怪不得你能一直走下去呢...”
结果，第二天一见到克里斯，那段意义不明的沉重对话却时不时浮现。
尼尔摇头，甩掉不安，却发现眼前已经是楼梯。
旋转的楼梯，大家沉默着向下，在愈发干燥的空气中，金色的光晕也变得强烈，珀里和伊里斯都展现出不适，克里斯扶起珀里，却没人能去帮伊里斯————她的存在要尽量避人耳目，维持匿形的效果。
在尼尔内心升腾起些许罪恶感的同时，他们下降到了底部，一扇紧闭的石门矗立在那里。
蝙蝠停在石门前，它自己的眼神和南十字星的眼神交替重叠，克莱薇想要伸手去摸那只看起来有点忧伤的蝙蝠，但是伸手的刹那，门开了，蝙蝠忧伤的眼神消失了，克莱薇忽然感觉那视线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张长长的宴会桌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盛装的贵族热情的坐在主位上。在他点一侧，沉默的青年一言不发。
“安克罗斯。”
普瑞菲斯上前一步。
“......普雷多。”
出人意料的，怀特也前踏一步。
白金发色的精灵————或者说，普雷多，诧异的回头。
“欢迎列位贵宾莅临寒舍————”
主位上的贵族起身，浮夸的高声宣示着。
“还请快快入座，菜品恭候多时了，再待一日，可就要凉了。”
言罢，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哼。”
而魔女也只是冷哼着，轻蔑的笑了回去。
不是为了气势，而是真切的嘲笑。
02
为一行人准备的椅子都在长桌的另一侧，吸血鬼和精灵的位置周围巧妙的空出了一大部分，远远就能看见，他们给客人预备了七张椅子。
椅背上没有像上次一样标注好各人的姓名，但位置、装饰以及和颈上血印相通的印痕依然暗示了各人应去的去处。
虽然明知对方有可能设下陷阱，但也是为此，他们不准备在彻底开战前有多余的行动以引发多余的危险，将计就计的，一群人坐下。
只有紫苏，他站在一张洁白的、刻有剑饰的椅子前，待其他人落座而他想要坐下时，蝙蝠又出现了。
“不请自来的人就要有站在一旁的自觉，对吧？”
“否则将军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名为普雷多的精灵话里带着股怨毒的刻薄，他不理眼神冰冷的紫苏，反而看向了众人身后的阴影————
“我听说伪都的‘白剑’是位刚强的女子，哪怕是死前依旧没有失去斗心。让拼凑的假人来继承这种意志果然是强人所难吗？”
“不...毕竟你从来也算不上‘人’，怎么能说是强‘人’所难呢？”
“是吧?伪装人类的亵渎肉块，伊里斯·欧菲斯科。”
“！”
依靠加护和魔法而躲藏在阴影里的伊里斯一惊。
那张雕刻白剑的椅子果然是为她准备的，这些家伙一早就知道她也会来，又或者是自己踏入金色月祸的一瞬，他们就发现自己了。
再伪装也没有意义，她默默从阴影中现身，和紫苏微微点头示意后，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普瑞菲斯抬手，虚无之中掉出一张木椅，落在一行人位置的边缘，紫苏感激的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嘿啊...该不该到的既然都到了，那前菜也该让各位品尝品尝了。”
吸血鬼转头看了看精灵，后者微微摆手，普瑞菲斯眉头就一皱————她感觉到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场魔力，雾一样的飘了过来。
那是一团灰蒙蒙看不清形态的东西，它自遗迹的天花板雾般流泻而来，拖举着一盘不安跳动着的不明物品，飘散到了餐桌前，把那东西放在桌子中央。
吸血鬼勾手，把那罩在防尘罩下的东西按住，和普瑞菲斯对视。
“喂...反正主菜是什么大家都清楚，真的有必要再上前菜吗？”
“反正主人也没有亲临吧？”
不错，那吸血鬼的样貌与几日前他们所见的“南十字星”安克罗斯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人————唯独魔力的气息，一模一样。
普瑞菲斯断定，这恐怕是他的一个分身一类的备用躯体。
“...这是，我的亲生儿子，规格上一样足够招待客人了。”
吸血鬼怀恋的抬起手臂，好像又要重新适应身体一样。
“他也亲自去接引你们了，地主之谊一项，我认为是尽了的。”
“所以，小菜粗劣，还请笑纳。”
餐盘被轻轻一弹，箭般射向普瑞菲斯，滑动的银光被她一手扣住。
“踏、踏...”
吸血鬼并没有收回弹出盘子的手，反而是开始轻敲桌面，随着敲击的节律摇晃的，是和他远隔的餐盘，有什么东西似要从中喷涌而出————然而，包裹其上的火焰光辉紧紧压制着它。
“何不趁此机会再好好想想呢？”
吸血鬼姿态不变，只是开口问话。
“到底，那小孩无法传承你的衣钵，更没有你的血脉，有什么必要为他牺牲众多?松开手、任它解决你的麻烦，你我各不相干，多清净啊。”
然而他的发言并没有什么作用，餐盘下的争斗愈发激烈，持剑的拔剑，使用魔法的则开始积蓄魔力，仿佛“主菜”上桌就在一瞬之间。
“我呢，不是什么骑士，也没什么贵族的矜持，你说的那种烂法子，必要的情况下我或许也不是不能考虑...”
餐盘的防尘罩在两股对流魔力的扭曲下逐渐出现裂痕，这道“前菜”眼看着要被享用完毕了。
“可是吧，谁会主动对着一个畏战的懦夫认输呢？”
“更何况，作为家族的长辈，就这样用自己得意的后代吗？真替瑞奥比那小鬼捏把汗啊。”
爆裂了！
如同渗水之沙般塌陷的餐盘下已是一阵融熔之海，在接触空气的瞬间便四散飞去，扬起阵阵白雾！
半只血腥的蝙蝠惨叫着飞出，又在空中戛然掉落，而这一切的发生，已无人在意！
前菜的残羹冷饭，又怎有正餐的诱惑?
箭射的三道身影携着三柄致命的凶器直冲精灵，而紧随其后的血色人形却被迅击的火焰弹开。餐桌的残骸上，魔女降临在吸血鬼的面前。
“安克罗斯，你怕我吗？”
普瑞菲斯微笑着，自虚空之中取出她的杖。
“把自己的半条命留到哪儿了呢？想让我慢慢找、给自己剩下的这段日子里再找点乐趣吗？”
火焰如纱般覆盖在吸血鬼的体表，他华贵的礼服在青蓝的焰心中皱缩、干瘪，然后又在一阵阵腥气的血光中充盈、生长。
他那张苍白的脸并不受火焰的挑衅，只是缓缓抬头，朱红色的光芒闪烁在他的眼里。
“看样子，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刻，两股凝练的磅礴魔力如同交汇的气流一般，紧紧将二人锁死在一颗宛若实质的立场里，而这立场也在交汇中不断上升。
地上，嘲弄的精灵挥舞着盈满幽蓝光辉的长鞭，在冲击的战士之间游走。
古城的地底深处，又一次，宛如当年的盛大危机正式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