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天空总算彻底告别了冬季，温度缓缓爬升，男人将全身重量压在椅子上，面向开了一半的窗户发呆。阳光穿过玻璃散射出彩色的条带，他盯着远方流云穿过风铃，不禁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叮铃”，清脆的声音响起，随后便传来了慵懒的嗓音。
“嗯……”
“抱歉，吵醒你了。”
男人调整姿势，转了一百八十度后将胳膊架在靠背上，两腿把椅背夹在中间。换作平时，他肯定不会摆出这样的姿势。跟眼前的少女处得久了，自己也多少受了影响吧，他看着将手放在嘴边打着哈欠的女孩想道。
“没事，真是个好天气。”她扶正歪掉的发饰，说道。
那个发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女孩就戴着了，除了演出之外，他总能在女孩的头上见到它。可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两朵白色的花叫什么名字，像是梨花，或是樱花，但都少了一瓣。不过无论是哪种，它们大多都在三四月盛开，要说到女孩，他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总会是夏季的午后，时间不急不忙地随着微风缓缓流动，四处都是慵懒的气息。
“已经两点了哦。”
“哎呀，那可真是糟糕了。”
女孩嘴上说着，丝毫没有着急的架势。
“制作人，不催我去上课吗。”
“我催了你就会去吗。”
与发色相同的眼眸迎接着男人的视线，如同她的嗓音一样平静深邃。
“会去，当然会去。”
女孩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拨着木质风车──这个风车还是制作人买来送她的。
“秦谷同学。”
男人叫出她的名字。
“嗯？”
他看着女孩，女孩看着风车，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男人才耸耸肩。
“这次就算了吧。”
“哎呀，真的好吗，制作人的成绩不是由培育的偶像决定吗。”
“没错，所以就麻烦秦谷同学在工作和演出的时候稍微认真一点了。”
“我一直都很认真哦。”
“你啊……”
男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不生气吗，制作人。”
“像你的那位朋友一样吗。”他问道。
“……”
“你希望我生气吗。”他又问道。
“……”她停下手指，“谁知道呢。只是，有些怀念。”
“奇怪的人。”他说。
“制作人邀请我的时候，我就说了哦。秦谷美铃是个性格恶劣的孩子。”
“我知道，所以我选了你。”
“彼此彼此。”她歪过头笑道。
“真是奇怪二人组呢，我们两个。”
“是吗，我觉得我很普通哦。”他从椅子上起身靠在窗台上，气流带动风铃发出微弱的响声。他看着被自己影子淹没的女孩，在黑暗中，鸢紫瞳孔正闪烁着神迷的色彩。
“我不觉得主动培育一个四处翘课的偶像是普通的选择，制作人。”
她顿了一下，差不多正好是一次呼吸的间隔之后，说道。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制作人呢。”
“因为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偶像演出，很憧憬这边的世界。”
“既然这样制作人应该去偶像科才对吧，说谎可不好哦。”
“这可不是假话，就凭我这张脸也不可能去当偶像，而且我不喜欢在公众面前露脸。”
随后他像想起来一般，又加了一句。
“你看，很普通吧。”
“那样的话，比起我，小毬更适合制作人哦。”
“或许吧。秦谷同学呢，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想成为顶级偶像。”
“说谎可不好哦。”
他将几秒前听到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女孩。女孩先是睁大了眼，随即如同被逗到，咯咯笑道。
“我这也不是假话。”
“那你就应该去好好上课。”
“我要按自己的节奏，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达成目标。我应该说过的，制作人。”
“自己的节奏啊……”
男人将视线从女孩脸上移向地面，直至看到自己脚尖，只需要四步，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距离。
“秦谷同学，顶级偶像可是只有一个的哦。”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他继续说道。
“月村同学，现在应该也在拼命努力吧。”
“毕竟是那个小毬。”
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时，他才能从女孩沉稳的语气中听到几分灵动。
“制作人，我可没法像小毬那样哦。”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一件事。”
“什么？”
“秦谷同学，你好像从来没担心过。自己可能会没法达成那个目标呢。”
话音未落，男人便感觉室内空气流速慢了下来。他抬起头，注意到对方眼角往上抬了几丝。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畅快了些许，嘴角扬起与其相似的角度，他问道。
“这里的生活，很无聊吗。”
“谁知道呢。”
女孩说着，伸了个懒腰。
“空气好的地方、暖和的地方、安静的地方，只能怪学校里适合睡觉的地方太多了。”
“你啊……”
“制作人呢，又是如何。”
男人毫不畏惧地迎接女孩的视线，任由其贯穿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啊……”他思索了一下，“大概比每天睡觉有意思一点吧。”
“哎呀，被骂了呢。”
女孩捂住嘴眯起眼睛，轻轻笑了两声。
“是呢，机会难得，不如趁这个机会多聊聊吧。”
她站起身向他走来，男人识趣地连带着椅子一同往旁边搬了搬，腾出窗户前的空间。女孩走到他原来坐着的位置后，两手撑在了窗台上，风适时刮了起来，拨响风铃的同时带来一股寒香。盯着从对方发饰上垂下来的两条绳子前后摇摆，男人回想了一下女孩这一连串的动作，从起点到终点，一共五步。
“制作人，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男人看着眺望远方的女孩，微微抬起手指，却又很快放下。
“是、那个孩子？”
月村手球，初中时与秦谷美铃同在名为SyngUp的组合中，如同狼一般孤高凛然的偶像。在与美铃缔结契约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约定，她和我约定要成为偶像，明明小时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孩子。”
“我啊，很多时候总觉得睡着和醒着没什么区别。可小毬她不一样，她总会拉着我去做些她做不到的事情，摔得鼻青脸肿之后放声大哭。”
“很可笑吧。”
女孩转向他，于是男人在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笑容，那笑容不同以往，是真真切切，一个来自十几岁普通女孩应该有的笑容。
“可是每次哭完之后，她还是会硬着头皮撞上去。”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身体又会不听使唤擅自跟上去。直到某天，她第一次爬上我们家门口那棵很高的树顶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啊，这就是生活的颜色啊。’”
“只有在小毬身边，我才是我，我才是秦谷美铃，如果小毬想要成为顶级偶像，那我就会跟着她一起走。”
“所以制作人，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成绩哦。”
难能可贵的，他从女孩的嘴里听到了一个轻佻的玩笑，但他却不觉得舒服，反倒像是鞋子里进了石子般，有种难以言说地刺痛。他其实早就明白的，眼前的女孩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总是这幅样子，因为他们太像了，正如女孩总跟在某个身影背后一样，他的眼里也有着某道挥之不去的影子。如果可以，他其实希望自己一点都不懂这个女孩。
“哎呀，听到秦谷同学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就是说，我有朝一日能看到你真正全力以赴的样子咯？”
“我先前也说过，我一直都是全力以赴的哦。”
她又转头面向窗外。
“不过只要制作人你想，像小毬一样努力也好，全力以赴的live也好，我都可以去做。但是，初星学院里的好成绩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偶像业界的敲门砖，成为传奇制作人的第一步，那好处可太多了。”
“制作人，我们真的很像呢。”
“只能借着他人而存在，可望而不可及是件痛苦的事，我不想从中解脱，所以至少我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你明明知道解决方法。”
“不对。”女孩摇摇头，“如果移开视线，我就不再是制作人知道的秦谷美铃。”
“制作人，追逐海市蜃楼的人可不会有好结局哦。”
“……”
“如果你想让我全力以赴，我就会全力以赴，如果你想和我解除契约，那我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句怨言。只要是制作人的选择，我绝对都会尊重。但是对不起，我无法与你许下任何约定，背负一个约定前进就已经足够沉重了。”
不知为何，女孩的语气中也沾染着悲伤。
“至少作为同类，我希望制作人能做出与我不同的选择。”
男人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将其吐出，记忆回到了女孩生日那天，他将礼物亲手递出的时候。
“哎呀，这是？”
“生日快乐，送你的礼物。”
那时他们才刚刚认识不久，他还不明白对方苦涩的笑容和略显僵硬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我不能收制作人的礼物，如果你执意要送，就把它放在事务所里吧。”
肺泡中失去最后一粒空气分子，他的注意才返回现实，好像一瞬，又好像一个世纪，他重新看向桌面上的木制风车，明明走过去只需要几步，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