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兄妹俩还真挺像呢。”她手指蜷搭在嘴边,但掩盖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像吗?”我有点没太理解阿姨的这句话。平时里的妹妹,似乎总在躲避着我,她的名字叫“秋月”,人也如月光一般清冷。我从小就想做一个太阳般的哥哥,去守望这个月亮般的妹妹,可是不管我付出怎样的好意,都会被她轻轻拒绝,她好像不需要我这个哥哥,就像月夜里不需要有太阳。
“你俩的那股倔强劲儿,还有那副没朋友的样子,真的特别像呀,哈哈哈哈。”阿姨终于忍不住笑意,在椅子上咯咯地笑起来。
没朋友吗……我再度打量着身旁的这个娇小的妹妹,打量着她的背影。自从她记事起,她留给我的似乎始终只有背影,她对其他人也是这个样子吗?一个只把背影留给他人的人,怎么可能会交到朋友呢?可是,她把自己的怀抱留给了手里的洋娃娃,那只亲手缝制的洋娃娃,对她而言又是什么呢,是自己的朋友吗?
如果没有朋友的话,就去亲手创造自己的朋友吧。活在幻想中未必是一件坏事。哥哥我赞同妹妹的这种做法,因为我自己也一样。
我现在的幻想朋友,说起来可能有些羞耻,就是我在这个幼儿园里相识的那个青梅竹马。她似乎也像妹妹一样沉默寡言,但和妹妹不同的是,她始终是温暖的。跟她在一起时,总是能看见她脸上花朵一般的笑容。她那双温热的小手,总是忙忙碌碌的,跟我在桌子上拼着玩具。
她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在某一天突然降临到我身边,给我带来无限的快乐与幸福,却又在某一天,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样,默默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消失毫无征兆,毫无预告,仿佛前一刻的我还在牵着她的小手,后一刻的她就化作梦幻泡影。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甚至都没问过她的名字,我只能趴在桌子上,看着才拼到一半的玩具,怅怅地发呆。
我总觉得她还存在于这里,存在于这座充满了回忆的幼儿园里。不论她变成精灵也好,变成幽灵也罢,我都愿意相信她还存在。说不定现在的她,正蹦蹦哒哒地绕着我转圈圈呢。
“阿姨……”我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我相信她不只是我的幻想,她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去了别的地方,我或许还能找到她,“你还记得,那个以前跟我一起玩的女孩儿吗?”
“哎哟。”她有些惊讶,“有这种人吗?秋人你什么时候有过朋友了,还是女孩子?”
“阿姨……”我低下头,盯着地板上乱糟糟的花纹,“别逗我好吗,我是真的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她每天中午都会跟我说话,跟我拼了好多好多玩具,我们甚至还不小心弄坏过一些。”
“哎呀……”阿姨挠了挠头,“我是真的不记得这些咯,但是阿姨我还记得秋人,你小时候总是被别的孩子欺负,哭闹着跑到我这里,我总得抱着你,哄着你……”
“还有一回呀,秋人你……”
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像她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说个不停。
“唉,现在那个爱哭鬼长大了,能自己回家了,还懂得来接妹妹了,阿姨我真欣慰呀。”她怅然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夕阳。
我使劲摇了摇头,“阿姨,我不是想听这些,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女孩儿去哪了,我想找到那个曾经陪着我一起玩,却又突然消失的女孩儿。”
“早说呀。”阿姨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本。“听你的说法,就是想查查哪个女孩儿曾经转走过咯?这上面有你那届中途转出去的名单。”
“女孩儿的话……”阿姨摘掉自己的眼镜,眯起眼睛,一条一条地数着,“那一年,转走的女孩儿就得有将近十多个。秋人,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要一个一个地查吗?”
我盯着那个名单,上面全是陌生的名字,没有一个我熟悉的人。“我不记得了,一个一个查吧。”
“好吧。”阿姨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名单,“嘶——这里的每一个女孩儿,我都还记得,哎哟,记得清清楚楚呀,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记性还这么好呀。”
“比如说这个女孩儿,”她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她可有才了。秋人,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联欢会,她上台,一边弹着钢琴一边唱歌,给台下好几个孩子都听哭了。”
我摇了摇头,完全不记得这种事。
她皱了皱眉头,“那这孩子呢?她总是吵吵闹闹的,啥事都想掺和,有一次我们组织拍话剧,她争着抢着要当小导演,我记得那次拍的好像是《小红帽》。诶对了,秋人,对了,那场话剧,你可是负责扮演大灰狼呢,你一定记得吧!”
这事我倒是记得,可是我只记得我当时在台上被一帮女孩子揍了一顿,完全没有大灰狼的威风。最后她们四个人分别拽着我的俩胳膊俩腿,把我拖到舞台上谢幕。不过,那段记忆里,不论台上台下,都没有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啧,哎呀……这名单上,我好像还真回忆不起来,有什么跟你处得特别好的女孩子。不如秋人主动跟我说说吧,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什么样的发型,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身上有没有什么特质。”
“她啊……”,我慢慢回忆着那个女孩儿,“她有一双灵巧的小手,还很聪明,我当时有很多玩具都不会拼,她看一眼就知道怎么拼了,还一个个地手把手教我拼起来。她的手总是好温暖……”
“咳咳……她长什么样子呢?”
“嗯……长相的话。对了,她总是扎着双马尾辫,喜欢穿纯白的长裙,她总是在我面前转圈圈,让那个纯白长裙飘起来。她很爱笑,有着一双天空般的眼眸。那双眼眸,在她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澄澈……”
“呃……”
“每每看到她的眼睛,都会让我想起辽阔无边的大海,从地平线上腾起的白云,还有盘旋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鸟儿……阿姨,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可是她的眼睛却能让我想象到大海,阿姨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阿姨用一只手撑起脸颊,指甲轻轻地敲着桌子。“阿姨我知道这种感觉。”
“是吗?阿姨是想起那个女孩儿了吗?”我激动无比,期待地看着她。
然而,阿姨只是摇了摇头,“不,我没有想起那个女孩儿……不过,我知道你心里的这种感觉是什么。”阿姨的目光再度投向窗外,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夕阳映在她略显苍老的眼中,折射出岁月的痕迹。
“秋人,这就是恋爱的感觉。”
恋爱……
恋爱,是什么?
“秋人呀,”阿姨和蔼地看着我,“小小年纪就学会恋爱了,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动着怜悯,“可是,秋人居然谈的是一场幻想中的恋爱……”
“幻想里的?”
为什么是幻想里的?虽然我跟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了,虽然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是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明明那么真切。我还记得我贴坐在她身旁时,被她的发丝摩擦脸颊的感觉;我还记得她手把手带我拼玩具时,指尖上的细腻触感;我还记得每天中午,我在那个座位上等着她的期待心情。这些记忆,怎么可能只是幻想出来的?
可是,最近,我越来越怀疑自己,为什么当我回想起这个女孩的时候,只能回想起这些模糊的碎片;为什么我不曾记得,她对我说过什么;为什么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女孩,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好奇过,她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越来越焦急,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想要听到一声宣判。
“所以阿姨的意思是说,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儿,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她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据我所知,那个女孩儿并不存在。班里有一两个女孩喜欢扎双马尾,可是她们从来不不与男生玩,穿过纯白长裙的人,我也并不记得……”
“阿姨,”我打断了她,“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的鼻子酸酸的。
其实,我每次想起她,心里都会隐隐约约地有这种预感。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了,我应该更早一些接受事实的。那个女孩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自相矛盾。那个女孩儿,本就不应该存在……
明明我早已知晓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我听到阿姨亲口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当真的有人告诉我她其实并不存在的时候,当我真的要面对这种现实的时候,我的心里会那么难受呢?我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无助地环顾四周,到处寻觅。我的胸口好闷,喘不过来气。
我的视线停留在那面贴满了孩子们画作的墙壁上。对了……我记得,那女孩儿也跟我一起画过画,画上是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的样子。那时候,我来画我,她来画她。我还记得她笑我画得好丑,她止不住地笑,笑出了眼泪,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完全失去了女孩子的矜持。
“阿姨,我还想最后确认一个东西……”
我们来到那个堆满了纸张和书本的储藏室里,每拿起一本书,都能看到尘絮在日光中飞扬。阿姨粗糙的手慢慢地捋着这些时光的印记,一张又一张,一年又一年,最后找到了属于我的那幅画。
纸张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沐浴着窗外投来的最后一抹夕阳。阿姨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那幅画上,只画着一个男孩儿,一个画得很烂的男孩儿。他伸出了一只手,用力地去牵,用力地去握,似乎想要紧紧地抓住另一个人,永远都不放手,永远都不离开。
可是男孩儿只是徒劳地抓向了空气,因为那个幻想中的女孩儿,其实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