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我们相约去跳楼,三十岁的我们都还活着,背倚着枯树桩子,坐在水泥地上看星星。
她不年轻了,眼珠混混沌沌的,再也不能看见星空与人的倒影,像一湾落满秋叶的憾水。正对的街道路灯闪烁,医院头顶立牌的红光亮过圆月,路上没有人影,只听见从远方传来梦呓似的人声。星星更是不知所踪,纵使奋力找寻,也只能找到惨惨淡淡,被城市灯火比得羞了似的一点光碎。
这其中藏着多少对生命的无能为力?如果要年轻的我来写,大抵会洋洋洒洒地泼下一纸废话,五年前多少能编出些句子,今年嘛。
“夜色真好。”我说。
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从一无所有的烂蓝色天幕上收回目光,抛给我一道夜风似的眼神。
“看你穿的衣服,混挺好?”
“不好,没钱。”我低下头,蚂蚁从路缝中挤出的圆叶子草边爬过,着急忙慌地打转,像是迷了路。
没话了。两个孤零零的影子共享风的冷。不知道她怎么想,我只觉得无聊,浑身都不自在,腿僵,背僵,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寄托给月亮。不论是唐宋词人还是现代大家,似乎只要把目光往月上一送,笔下就凝出千道万道清辉,总能作出些名篇流传后世。于是,月成了忧愁与过去庸俗的景点,待到我来时,才气已被古人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言般的白。
白就白吧,我总有点怕她的目光,纯白能让人什么也不想。
面对白纸,写不出一字。枯竭的才情的确断了我的念想,我对写作可怜的执着。从此老老实实地参与工作,不再抗拒生活,就像忽然走出二十世纪末黄金年代的人类,冷漠而纯粹的生活。
我对她的仰慕中有诸多不纯。
这些不纯的东西积在心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一阵阵地隐痛。十二年相隔的那段岁月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当初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描摹出她与我不同,才华横溢的生活,稍稍感到不甘,更多的是欣慰。
到最后的几年,她的影子与声音淡去,只剩下了仰慕,就像退潮后没头没脑的滩石。我累着,干脆把梦附在这石上,恐惧着,期盼着重逢。骗自己继续活下去。
头顶的路灯洒下温黄的灯光,她的脸藏在阴影里,身上套着一袭工业化的“精致”穿搭。她曾告诉过我,要是有一天她穿上傻乎乎的黑靴子、黑短裙、白上衣,她就去找个楼跳。
想到我们都一样烂,我忽然感到轻松起来,连离开的愿望也没这么强烈了。
“找我干嘛?”我问她。
她的电话是一通深水炸弹,忽然炸得生活的惯性四分五裂,我放下手机,双手颤抖如握着一株活麻,直到请假申请被驳回才渐渐冷静下来。走出办公室,靠在厕所阴暗的光中,点起一支烟。
白雾升腾,她的声音和以前有些像,不说理由,只约我见面。
原来她还在这座城市。
忐忑在等待中越来越大,等到太阳烧光黄昏时,已占住整个胸膛。打车、下车,我看见她坐在树桩子底下,眸子看着我,但里边没有我。
于是,我在她身侧坐下,看各自能看见的东西,并借第一印象对别理后的经历妄加猜测。
“一起去跳楼不?”
“你不恐高了?”
她笑了笑,眉上的额头却挤出忧郁。
“也是。”她低低地说,抱住膝盖。
黑车从道路左侧的尽头驶来,闯过红灯,不踩刹车,消失在路灯迷离的光线中。一阵庞大的,被空间拉长了的欢笑声朦朦胧胧地驶来,大抵是夜中迷醉闲人的大话。
她伸腿,仰头,把它搭在树桩年轮较密的那一侧,拙劣地模仿十八岁的笑。“我没话说了,散了不?”
“再见。”我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深吸夜清新的气息,头也不回地朝人行道迈步。
“有什么事手机上说。”坐入车前,一种强烈的情绪推动我最后一次地回了头。
她坐在水泥地上,是画在星夜下的小孤独。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雨已降临。
不大,把水泥地浸得湿淋淋的,竟能映出灯条长长的影子。连月光也被挤得无路可走,徘徊成半空中的条条银丝。她坐在雨里,孤零零的,像一艘被遗弃在江心的小船。
“咳咳。”车门敲击的声音响起,我回过神来,发现师傅礼貌而不失分寸地用微笑提醒我完成交易。
不该提前打车的。
车门将雨与车内沉静的世界一分为二,我倚着车窗,脑袋昏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树桩子、路灯、人都远去了。水泥随处可见,月伴着我迁徙。天上飘荡的水让它比开始了亮了些,如一滩误入水中的染料,化成云中一片片洁净的粉块。
我下了车,上了楼,洗漱脱衣,倒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