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我做梦了。
少年时的我对梦有许多看法,譬如前往另一个世界,譬如对未来的预言,譬如用于堆砌伟大文学作品的砖块。可惜我记性太差,总是放梦逃走,没能留下一字记叙。现在想来,仍不太真切,只觉得大概本就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放它们自由,反倒是一种成全。
所以,当她出现在梦里,我忽然惊觉,她的自由是被我关押了。
梦里的她还是那么年轻,我知道她不会老,因为她说过,她会赶在变成大人之前逃走。不知道会逃去哪儿,也许宇宙,也许北极,反正除了她谁也没有。我没做过什么承诺,只下过每日都在我爱的街上走一道的决心。现在看来,我们都失约了。
两次失约都是因为我,十八岁的她还在脑子里住着,外面的那个家伙当然又老又疲惫。看看吧,学校的天台上,怯怯地望向楼下,跃跃欲试却又一步也无法挪动,圆肩与未经风霜的面,耸拉的蓝校服与为个性剪出的顽劣缝隙,缝隙底下老老实实垫着的白色内衬,真明媚,真幼稚。
我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旁,偷袭似地拍拍她的肩,同样低头向下望去。
青春的记忆已被遗失,天台下是黑漆漆的大深渊。
“干嘛!”她像是被狗咬了一口,笑嘻嘻地转过身。
阳光有些惊讶地提起她的睫毛。
“你这是...出息了?”
身上是大人的衣服,紧绷,古板。我知道,这衣服并不载有学生所畅想的那些自由,无非是一个成熟些的笼子,勒得骨头都冻住。
眼睛圆瞪,分明的映出我,一条苍白的人形。
看着她那幅没出息的傻样,我笑了。“出息什么啊?你找我干嘛?”
“我没找你啊?”她更困惑了,下意识地反问。“我什么时候找过你,二货。”
“骂得好。”我为她鼓掌。
她说不出话来了,担忧地看着我,像雨后树根下困惑的蘑菇。阳光晒白她的睫毛,根根挺拔,似下过一场雪。
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这是我的梦,绝对虚无。天台是过去坠入深渊前的挣扎,也可能是回音,“再见。”和每次走之前说的那样,给离人最后一个回首的机会,留下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再见。”不能再见,再见通常用来告别。
亭子,柳树,残阳,或是海港,汽船,腥风。在这样特别的时刻,天地总要为电影里的主人公换上悲伤的衣服。时间变慢,叫他们诉说衷心。
真是有好多话想说。
仰头,什么也没有,转头,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好像不存在。我看见她时,她才动起来,话却总是随着我的心意。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感到悲伤。
“神经病。”她又骂了一句,背对着天台外坐下,从空中抓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自顾自地写起来。
闭上眼,我开始想象。
少女的手上握着一支黑色针管笔,绿封皮的笔记本在膝上摊开,上边是已有的一行“借流星的尾巴。”。她对着这一行上个写作周期的遗物沉思。笔搭在食指上,被大拇指拨转。
她忽然看向前方,拥很远地方的一点光彩入眼,接着单手握住笔,侧身写诗。
带我去
她迟疑了一下,笔尖在线格上方驻起一个小黑点。
看不见学校的地方
我
可以长眠
在星星怀中的深海
这不是现代诗,只是随手的一篇题记。她真正的痴心是小说,是艰险重重而机遇最厚的长篇。我知道,她从七岁起便开始打磨文笔,联想,手法,叙事节奏都无可挑剔。未能有所成绩的原因在于心气过剩,以为手上现有的点子不足以使她耗费精力,她要写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
“失明的眼的光彩,残疾的伟大,终于于其重建光明之时小散,化作山上的小小的坟墓。
罪恶的恶习,无罪的原因,与生活崩塌后忏悔,终以死亡赎罪,得到原谅。
尘世间自扰的庸人,人与人之间的无法理解,冷血的怒火与批判,人世的罪恶与荒唐。
变革的风,火的熄灭,生命的终点,终成燃尽的飞灰
我的生活,现代性的痛苦,我们时代的巨作。。”
她常常背诵这段要求,也为实现梦想做出了切实的努力,不过由于构想太宏大,我甚至连她总结出的这一系列要点都理解不透,开始只觉得是个自以为是的庸人,读过几篇短篇后才意识到,她真的是个不世出的才女。
才女并不是夸张的说法。至少在我看来,她的作品优于绝大多数卖弄文采的家伙,比如说我本人。用词精准,情绪强烈,总能将人拖入到一种患了流感般恹恹的浅哀中。而且,她并不倚靠积累,而是某种难以明说的天赋。
她想写天,低头随便扫过什么路啊、人啊,笔下就有了娇云暖阳;她想写笑,发两分钟呆,仿佛能将世界震破的兴致便随着她的笑容跳到纸上;她有念头的时候,秦岭莽莽、太行巍巍,万里河山尽喜颜,她图应付的时候,星轨钩月,红日湮海,天地银汉凭心动。她的胸中容着宇宙八荒,目光穷极太古...
总而言之,自以为才华横溢的我,大抵就是被她文章里的短短几句话打断了文学梦。至今,我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她文章中的一些描写,比如以下这段:
“天还蓝得很旧,是刚从夜中洗出最颓弱的时刻。月失了清辉,淡淡地印在空中,像黎明破壳而出后暗银的胎记。翁郁下了山,看见平原一直铺到红日初升处,如墨青的旧地毯拖着温暖的蛋心。微风喜人,他干脆坐在泥地上,听小虫拉琴。”
学文学批评的,大概是有能力对这一段话评头论足,但对于我,这个亲眼看见她仅凭望了一眼水泥高墙,啃了一口鸡蛋,挥笔立成的文青来说,除了崇敬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的随手一段就已是我这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当时的我想,我沾沾自喜的那点所谓“才气”,倒不如拿去写网文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