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薄，情绪是守恒的。”
咖啡馆，靠窗的狭窄座位。灰白色的影子坐在桌子对面，用手指头在咖啡里面绕着圈。它没有脸，脑袋向着窗外，已经絮絮叨叨了大约半个小时。
“而最下层是垃圾场中的垃圾场，竞争压力太大，空气太薄，情绪太冗杂。怪物最是难缠。”
窗外是街道，与窗内一样灰暗，被灰暗的雾霾遮去大半。
琉生坐在桌子另一边。面前有杯咖啡，泥水般的棕色液体在里面打着旋。
“……这是哪？”她最后问。琉生只在书里见过街道，也只在书里见过咖啡馆。
“啊。”影子从杯子里抽出手指，仰身靠进椅背里。她杯子里的漩涡逐渐平息。“你终于醒了。如何，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吗？”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琉生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你是谁？”
“我是……啧，我叫什么来着？”影子挠挠下巴，“要不你先开个头？我总是容易忘事。”
“……宫崎琉生。”琉生说，“我死了吗？”
“显然没有。”影子向前倾身，支起下巴。“我暂时接管了控制权，你需要休息。这里——算是临时搭出来的接口世界，在你脑子里面。”他说，“想起来了，我叫秦渊。幸会。”
他或许说的是精神领域……他的能力与精神有关吗？
“她们的尸体——”
“回收不了。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个？因为你是指挥官？抱歉，刚刚看了一眼你的记忆。”影子抓着一把狗牌，放在桌子正中间。一共六片，六人阵亡。“只拿了这些。下层生物的鼻子很灵，我建议你见好就收。”
琉生能感觉自己在颤抖，却不怎么悲伤。
“我向她们保证过，”她只是说，“保证要带她们回去。”
“别想太多。”秦渊的影子说。
“唔。”琉生把六片狗牌系成一串，挂在自己脖子上。“感谢。”她站起身，“请让我出去，我必须警告前线基地。下层已经出现人形天使，他们必须撤退——唔——！”
一阵眩晕正中眉心，剧痛，耳鸣与幻象向上淹没，将她整个吞入。琉生撑着桌子，静待一切缓过去。融合不稳定。她接受过几次演习，却从来没有机会与其他人融合。
恍惚中，高处的投影一闪而过。
“你需要时间缓一缓。”秦渊抿一口咖啡。某种东西顺着琉生喉头流下，吹开疼痛。镇静剂？“放心，暂时交给我吧。”他将咖啡一口气饮尽，“顺便一说，什么是天使？”
“就是那些……怪物。”她说，“……下层的怪物。”
琉生坐了回来。融合不稳的撕离感完全冲淡，只剩下一丝幻痛与一点点疼痛的预感。这可不是镇静剂能做到的事情。
咖啡到底在隐喻什么？
她看着杯中物下降，又上升。
秦渊伸手拿出一个壶子，再给自己斟满。“你们管那玩意叫天使？”他撇了撇嘴，“恶趣味。”
“你到底是谁？”琉生直截了当，“我很感谢你的帮助，但我需要知道更多。你为什么会在下层？”
“放松点，别那么急。”对方听起来很不喜欢被逼问。“我说过我叫秦渊，现在看来和你一样，会使点小法术，其他的无可奉告。”
“你是天使吗？”保险起见。
“我和你是一伙的。”
琉生依然盯着他。
“好吧。”
秦渊拉开衣领，露出魔法少女的刻印。但与其说是刻印，不如说是块比较规整的瘢痕。没有大开大合的尖角，也没有缭乱的文理，中间的符号看不清。
或许是“萨满”……
等会，影子哪来的衣领？
不知何时，秦渊由雾影转为实体，变回了那个大叔的模样。白发乱蓬蓬，面容刀削斧凿，眼睛是海洋深处的颜色。看表情，这家伙貌似不怎么自在。
“你……什么时候？”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秦渊扯好衣服，用手指弄了弄发梢。“身体控制权交给你，能力交给我。要迎战了。”
“我们已经融合了。”
“当然，但现在我得把方向盘交给你。”他闭上眼，“那东西会非常麻烦。”
“什么东西？”
“那些——‘天使’。”他说，“可能是击落你的那一只。”
“……我们打不过它，”琉生垂下眼，摸了摸铭牌，“那已经不是我能对付的了，撤退吧。”
秦渊抿着嘴，从鼻子里喷气。
琉生注意到，四周的细节正在生长。
咖啡馆内出现其他桌椅，街外雾霾向后退开，显露出更多店铺，色彩也铺展开去。天光大亮，行人出现了。
她悄悄瞄过去，却发现那些人都没有脸。
控制权漂移，精神世界正发生心相变化。
“事先说好，”秦渊向前倾身，支着桌子，“咱们这边可是有两个人。”
但在此之前，她有六个。
“你瞧不起我？”他眯眼，却又咧开一嘴白牙，“好了别担心，要跑也早就晚了。想不想替你的伙伴复仇？”
人们的杂音逐渐提高，涨潮般将两人淹没其中。庞杂，没有方向的交谈。
“……”琉生也向前，靠得更近了一些。“不发出警告，就有更多伙伴死去。”
“对她们有点信心嘛。”
“我已经是同代里最强的那一个了。”
如果连她都没法对付的话……
“你还没回答我，宫崎琉生。”秦渊已经来到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想不想复仇？”
琉生与他额头相贴，鼻尖碰着鼻尖。不知不觉间，两人同时咧起嘴角。
“——想得要死。”
“这就对了。”
控制权交接。
毫无预兆地，现实到来。
宫崎琉生站在废墟之上。某处制高点，身后是相当过时的锅盖样式信号塔，或许是通讯塔楼。天空昏暗依旧，百年以来一直如此。
不对。
视距之外的远处，云层下。有个光点正朝着此处飞掠而来。对方也发现她了。
某种温暖袭来，从后向前将她包裹。
“九百二十里，两个目标。很快。”秦渊在耳语，些许暧昧，更多是讥讽的笑意。“光束激活，弹头预热中。要试探试探吗。”
琉生端详自己的手，握拳，又松开。袖口不再是制服的黑紫，不知何时染成了纯白。有点冷。
“全部打出去。”
“哼哼，了解。”
魔法量子计量单位剧烈摩擦的嗡鸣，短暂停顿，数十道银白光流喷发而出，以光的极速撕开空气，扑向千里之外。魔法导弹暴雨一般喷薄而出，百条拖曳着白迹的光点遮天蔽日。
等待，
然后是一片闪光，苍白爆炸云在远处铺开整整一面遮断天地的白幕。大地震荡，冲击波几乎将远处的都市残骸荡平。
这些东西她再熟悉不过，只是平时量没那么夸张。
“嚯嚯，”秦渊说，“老天爷。”
“信号还在，半隐身。速度变慢了。”琉生寻找武器，却发现手边什么也没有。“受伤了吗。”
“还剩一个。”
手自己动起来，向前一握，银色的能量在半空聚合，加热，锻打，再加热，淬火，打磨——直到自己握住一把太刀。
对于太刀来说，这把刀实在太长了。
“送你的见面礼。”某个行动的想法与她一同握住刀柄，拔开，鞘间寒芒一闪。“我的经验为你所用，好好努力吧。”
“……下次给把短一点的。”
“你还挑上了。”
剩余三百二十里。明知要面对火力网还敢冲锋，过来拼命了吗。
她能看到那个东西，白色，轮廓初具人形，但嵌入了不少大块结晶般的多边形。它被刚才的火力撕掉一些肢体，一些向外喷着体液，另一些正在愈合。
琉生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此预感到来的前一秒，某种无法被觉察的光束从正前方来袭，她的身体早已侧开一步，让那热流堪堪擦过，将整个信号塔切出一角去。
当时就是这个把她贯穿，切成两半。现在想着有点后怕。
偷袭不成，更多恼羞成怒的细小光束飞掠过来。但这次，她都能看见。
琉生往左擦过一道，系好刀鞘，向右避开一道，手按上刀柄，低头躲过一道，踩住架势。
出鞘，将最后的光束一分为二。然后猛然发力拧转刀刃，横架，直勾勾迎上人形天使的正面撞击。顷刻间高楼崩解，扬尘被巨大冲击涤荡开去。
好重！
琉生几乎把牙齿咬崩，浑身发力，却只能与对方勉强相持对峙。面前的生物只有一颗眼睛，歪歪扭扭长在额头处，龇牙咧嘴。
果然近战还是太吃力了吗？既然如此——！
“渊！”
琉生故意卸力侧开，退一步，仰身避过夺喉而来的一刺。
“就等你这句话。”
光束就绪。面前的怪物似乎能感知到，但已太迟。三束银白色激流从各自死角袭来，天使号叫着飞起闪避，被其中一束扯掉右肩。
更多光芒追击而去，将那玩意暂时驱赶，琉生得以喘息。
“近战特化王牌，很强。小心凸出来的那部分。”秦渊语气并不轻松，“核心在——当心。”
琉生横刀招架，一道弧光突破银白天网，由上而下的巨力几乎要把她震晕。
天使以某种无法理解的发力方式向上，振开她的架势，旋身一击把她轰飞出去。
琉生一连砸穿几栋废墟，嵌进钢筋水泥里。废墟随之崩塌，尘烟高扬。
琉生一口气压在胸膛，张嘴呕出血来。骨头和内脏碎了大半，内如刀绞，浑身使不上力气。
至少没插在钢筋上。
该死。
“不妙。琉生，你清醒一点。”
包裹在身外的温暖渗入皮肤，聚于心脏一点，经由血液流向四肢。由暖转热，火炉般将破碎的身体融做一块，她能感觉到伤口在愈合。
但还是太慢。
利刃破雾冲出，直奔她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