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
手机在床头的方向震动着,安还深深陷在厚重柔软的床垫上,如瓷娃娃一般一动也不动.白到发惨的脸色微微透露出几丝病态,昏暗的房间中连窗帘都掩得严严实实,将落日炽热的晖光完全堵在了窗外,除了手机屏幕冰冷的白光,房间中只有纯粹的阴影色,门窗封得密不透风,压抑的空寂在狭小的房间里盘旋,像是能活活憋死人.
安将头紧紧埋在枕头的棉花堆中,四周似乎充斥着无比沉重的压力,贴在安身上,令她动弹不得,就连眼皮都如同被灌满了铅,微微睁开都是一种奢望.
“什么时候…”
苍白的手机光亮在房间里格外刺眼,安艰难地给瞳眸扯开发丝般的缝隙,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嘀咕着.
精神治疗药物的幅作用很多嗜睡和头痛就在其中…安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光着双脚在房间里乱荡,却半天也找不到灯的开关,倒是让她披着薄衣的身板题吃了空调的冷气,没有被子保护的安实在受不了迎面吹来的冷气.
平时吃的饭,既不长高,也不长胖,不知道吃去哪了,冷气一吹她都感觉是要冻到骨子里去.
赶紧出去吧…
随便摸了一身衣服就套在了身上,安也没管衣服长什么样了,马虎地给右臂上几道血痂缠上绷带就出了门,空无一人的“家”随着走廊尽头的门“嘭”地合起再上了锁,重回一片黑暗与死寂,只留关门的那道声音一遍遍回荡.
七月接近尾声,东南风夹带着仓促的暖意吹起空气中淡雅的书香翻卷…今天是中考出榜的日子.
安从口袋里摸出无线耳机,将音乐的音量开到最大,低视着目光渡过人流密集的校门,潮水般的人群几乎要将她倒推着走,家长们像挤在窄小羊圈里的羊羔,摩肩接踵地你一脚我一脚,缓缓挪动.
安的成绩单也在里面,但她不会进去,也不想进去.
回头看着人声鼎沸的校园,一片灰白中只有写着“中考大捷”之类标语的两色横幅还带点色彩,带点令人兴奋的感觉 但…远不及身体中涌动的液体来的鲜艳...
只是,这个地方多看一眼安都觉得恶心,那些“人”,恶心…极致的恶心...见不得光的蛆,鸣鸣得意,光鲜亮丽…
一颗崎形腐败的苹果毫引不来辛勤劳作的蜜蜂,只有着扭动白胖身躯,在上面大口啃食的蛆虫.
家长们向前挤着,只有安从人群中穿了出来,心脏“嘭,嘭”地跳着,人太多了,让她除了离开这里,几乎什么也思考不了.
应该绕道的,真的,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安看了眼手机,下午五点二十一分…够了,不会迟到.一周一次的心理诊断定在了下午五点半,虽然安既不想出门,也不想看什么心理医生,但上次医生承诺如果安这次状态良好的话,可以让复诊的时间延长到两周一次,至少不需要去得那么频繁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
“五点二十七了,她该不会又不来了吧…”沈括翻看着手里的报告表,轻叹了一口气.
安,在中考体检单的心理评测中查出可能存在心理健康问题后,几乎没有配合过治疗,作为主治医生的沈括和同事交换观察之后可以确定她身上存在有抑郁症,体征化与焦虑症的痕迹,且语言组识能力也存在一定问题,但不能断定是交流障碍.
可是只能开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与疗程,这刚初中毕业的学生一直在逃避让别人了解她的过去与想法.无论怎么向她强调配合治疗的重要性,她都完全听不进去,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沈括与同事的提问。“记不清了”与摇摇头是她的惯用回答…
至于她的家属,她在个人信息上填的家属联系方式全都是空号...
安简直是沈括在职业生涯遇到最难对付的…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细缝,小心翼翼探进来的目光正好与沈括对上.
“来啦?坐这个位置吧?”
沈括合上了手中的资料,带着温和的表情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安点了点头以做回应,慢慢地挪到了医生手指着的位置坐下,但并没有摘下耳机.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在药物的控制下显得平静而稳定,总算没有刚来时那种惨不欲生,半死不活的样子,尽管右手小臂上缠着的绷带拙劣且明显,那几层纱布下透露着隐隐血丝,但沈括仍然感觉这次要想了解她的经历与基本情况十分有戏.
其实刚才耳机的音乐声音很大,安压根没听到医生说的是什么,但看手势应该是让她到那边的位置坐着.几轮对答不来,安的思考速度与反应情况都十分优异,算是自她接受治疗以来最优秀的一次.
“很好,看起来你最近过得不错。”沈括点了点头,对安的状态表示了肯定.
在早上花了两个小时背答案,要不是能将时间延长到两周一次,安根本不打算来这些地方…既便她知道心理疾病患者在治疗期的心理诊断是硬性要求,那又怎么样?出门是个相当恐怖的决择…
一出门,所有恐怖的东西便仿佛在她眼里交汇在一起,出门会是会吃人的东西...
“好好保持,世界没有我们希望的那么好,但也绝对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糟.只要你胸怀坚定的信仰,做好充分的准备,保持高昂的斗志,这个世界说不定就会揭开它冰冷的面纱,向你露出灿烂的微笑.”沈括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以最基础的话术打开话题.他得把握住这次机会,只要了解安的个人经历,对症状定义与治疗方向的确定都大有帮助,这个月能不能取得进展就看这次了。“信仰与斗志是我们前进的光,它给予我们意气风发与百折不挠,它是梦想,是瑰丽的朝霞,是第一缕射穿薄雾的晨.”
真是美好的空头大话呢,寄希望于不切实际的东西是理想主义者的通病.梦想和信念这种东西,像脆弱的花,外表美丽,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即使曾经的安对它也无比珍视.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曾经自以为高尚无比,宝贵无比的东西,不过是一无是处的垃圾,都是恎梏,都是绳索,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都会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
“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糟了,想在家待到死这种话不能告诉他…...得现编一个…她才不想被留下来做什么心理辅导.
“嗯…”安的目光掠过沈括,落在他身后高大的书架上.
“写书…”
“写什么样的书呢?”
“小说…”
“是吗?如果要是安的话会写什么类型的小说?”
“...什么都写...”
“有主要方向吗?”
“没想好…”
“.......”
套不出话,绝不主动开口病人果然很难引导.她会下意识地拒绝告诉你关于她更多的事情.只有从她组织的支言片语中去猜…沈括觉得应该再试试…至少不能让她沉默太久…“安的中考成绩考得不错吧?有目标的理想分数与高中吗?”
“......”安不清楚好与差,错与不错的界限,也不知道中考成绩怎么样,对她而言都无所谓.但她已经不想待在这里了,这几句话已经够了.够了…他要问这些作什么?不是已经确定好状态了吗?是我有什么问题回答错了吗?
他为什么好奇我的中考成绩……像被审问一样,不,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安想组织出语言,却死活都开不出口.“我...我...”
“嘭嘭”的心跳像紧凑的鼓点一样跳着,安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像受惊的兽一样.“我…我……”
不,你在发什么神经,他是医生啊…冷静………不要想那么多!稳住呼吸,不要乱想,求求你…药效过了,别再待下去了…别再待下去了…
“安?没事吧?”沈括已然发觉了安的异常,他越界了…不知道是环境因素还是话题因素,沈括完全没查觉到刺激安的因素是什么,但异常的反应证明安的症状没沈括想的那么简单,现在的安很激动,但还处在沈括可以稳定的范围内.
现在沈括有两种选择,要么将安的情绪稳定下来,用最保守的方法去慢慢引导她,然后继续毫无进展…然后让她继续承受精神上的煎熬...吗?要么…
沈括看着正在努力平复情绪的安,看着她额上细密晶莹的汗珠.如果情绪到了你无法控制的地步,你还会对自己的内心守口如瓶吗?到底经历过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你这么痛苦...要么...进一步刺激她,或许过激反应下的她会更好导引导,又或许能通过过激在反应的行为去进一步理解她.刺激病人是较为极端的疗法,极其容易脱离引导者的掌控,对病人的理解程度越低,失控可能性越高.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般...
保守治疗不适合你啊……很抱歉,你就当我是在害你吧…沈括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想摸清安的底线,关于这个少女的过往,所以他准备好了迎接最坏的情况,用最坏的打算,跨去过这道界线.
“安,我…”
“沈医生,今晚的会议你不推…” 门被推开了,陈溢心,握着值勤本直直走了进来,止住说了一半的话,迎面对上沈括复杂的目光。“嗯?”沈括感觉自己现在组织不出语言了“...”
在良久的沉默间,陈溢沁总算是看到安了.“哦,是安来啦?安今天看起来很漂亮呢.”职业性的微笑眨眼睛挂在了脸上.诊所中治疗进度最难发展的孩子,陈溢沁当然认识.
“我……我还得去学校……取…取…成绩单……”但安并没有对陈溢沁的话做回应,只是缓缓站了起来,低着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说这句话似的.畏葸而战粟的样子宛然一个充满恐惧的畸人“得先走了……”
话毕,安如同关节僵硬的木偶,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房间.
沈抬:“……”
陈溢沁:“……”
“呼…呼…药…药……”安躲在街角的巷子里平复呼吸,直到她戴上耳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药从家里带出来.啊……你怎么能这么蠢?怎么能这么蠢?没有药物效果控制的时刻都处于混乱与焦虑之中,在精神的交错与崩溃之间反复.而她只能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里,一遍遍地尝试平复自己的情绪……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直至天空的光线被黑色的轻线纱笼罩,天幕逐渐暗淡下来,阴影一道道落在了安的身上,她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灵魂被抽走了一般,像具空壳,也再次陷入崩溃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真暗呐...连天色不早了,街上的人也都变少了,但还不能回去...成绩单和毕业证还得取走,不然明天还得出门,还得到这些恐怖的地方来.这会儿学校大概已经没有人了吧,这样就不会遇上那些...总之,该抓紧点了,在天完全黑掉以前,只要拿到成绩单与毕业证,这两天就绝对,绝对不需要再出门了.
......
学校不远,安没多久就到了她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忐忑不安,毕竟直到成绩单和毕业证都拿到手,安也没碰上一个人,一个人也不曾遇上.整座学校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偶尔有保安一个两个巡过以外,没有其它的人,暗淡的光线照落几道清影,这里的一切,寂静,无声,死物一般,似是一座空洞的监狱.
安总算不是这里的囚徒了,她可以自由进出,没有人会注意她,没有人能折磨她,不会受制于人,不会听到那些声音,不会 在永远看透的迷雾中徘徊.“呼…”出了校门的安长吁了一口气,明明没有遇见人,然而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压抑在心口的感觉,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喘不过气...
700分…她看了一眼成绩单,果然很不理想,没办法啊像你这种废物,高不高分又有什么所谓呢?到底有什么所谓呢?也许这一切对你而言,本来就毫无意义吧.安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在耳机无限循环的音乐中,将成绩单撕裂成了碎屑,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像扔没有价值的废物.“反正成绩都按照投挡的来算,留着你又有什么作用?”
安自言自语着,现在阻止她回去的阻碍已经没有了,该回去了.
从这里只要十几分钟就能回到 家,只要十几分钟,结束这几乎要命的折磨…安在路上走着,沉溺在耳机的音乐中,沉默着前行,灰黑色的街景充斥在她的眼睛里,浓稠的阴影被倒入夜色,人们喧闹的声音沉入那一碗夜色的阴影,那么遥远,那么彷徨,在荒原里回荡,坠落到另一个世界.她与他们,似乎格格不入.
幽暗的天穹寻不到一寸微光,只有惆怅的外壳,被黯淡的乌云包围一般.
好像真的有乌云...
安抬头望去…直到一颗晶莹的水珠穿越夜色,化作 冰冷的气流滑落她的脸颊,这场夜的交响曲才正式开演.
真的...是真的有乌云呐.雨滴落在了路的水泥地上,落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落在了快步前进的行人上,落在了各色的雨伞上,落在了安的身上.
“嗒嗒……”
“嗒嗒嗒……”
那水珠落入安的手心,又从中滑落.一股痛苦而混乱的思绪掠过她的胸口,弥漫成忧郁的雾气…
不好的预感从她心中升起.
视线中的白色竖线逐渐密集起来,不断闪烁,当一阵冷风夹杂着雨水袭来时,“嗒嗒”声变成了“哗哗”声,铺天盖地前呼后拥的雨点倾盆而下,糟了…
当安回到家门前幽暗的走廊时,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短袖从到内衣,没一个干的.澿满了水的衣服重得要命,紧紧地粘在身上,令人窒息的感觉,一股又一股的无助感在安心中涌动.
至少现在到家了,安将额头抵在门前喘气,雨水在从她身上滴下,“嘀嘀嗒嗒”地响,把走廊滴的湿漉漉的,随着门前的指纹识别器缓缓打开,安将拇指摁了上去.
“识别错误”
“......”
“识别错误”
“......”
“识别错误”
冰冷的女声在走廊中不断重复,一次次错误,一遍遍回荡,直至在安的脑海中变成尖锐的鸣声.疯狂的念头不断涌上来冲击着她的神经,像饥饿的狼群一般撕咬她的理智.
总想点什么,要作点什么的人总是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怀着梦想进入现实的他们,如同深陷泥潭的动物,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不论是傲于高天的飞鸟,或是力拔群山的飞犀.在无助,现实、孤独,绝望交错而成的泥泞面前,也不过毫无反抗之力的待宰羔羊罢了,他们追逐着,不假思索地步入泥潭,然后被泥泞包围着,死在那里,成为一具余温都不会再有的枯骨.
“嘶~”右臂传来失锐的刺痛,安游离在外的意识被强行拽回身体之中.她隐约感觉到右臂伤口上的血痂被自己撕开,右臂上的剧痛与麻痹感她的理智保持在微弱的一线.
她差点又失控了....该死的…
已经累得动弹不得,视线模糊也不清起来,连右臂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都在不断飘离,然而灰白的视线却随着疼痛的阵阵涌入而跳跃出色彩,世界的颜色仿佛忽然分明了起来,它原来并不只有灰黑与血红呐…
炽热的鲜血由右臂流到了拇指上澿染在指间...
安颤抖地提起右手,将指尖连同鲜血一起摁在了识别器上.
“识别通过”暗红色的液体以指纹的形状留在了识别器上,竟可悲似的通过了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