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都回到远航大厦时,已经是深夜23:10。
“创面重新清洗包扎上了,临时口服过抗生素,打了一针破伤风。葛小草在房间陪着她。”
李威下到二楼会议室,对着还在那里等消息的水文学与腾筱华说:
“骆总我也联系过了,他说自己和项森杜旭一起在外,最快也要早上才能赶回。骆总说,今晚剩余时间把腾筱华安置在七楼禁闭室。”
“……走吧,筱华,我们一起上去。”
水文学站起身来,拉起低头颓坐在沙发上的腾筱华。
直到禁闭室的门砰然关闭,整个远航大厦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
“赶紧睡吧,明早骆总回来要开个紧急会议,所有人都得参加。”
五楼走廊上,李威对水文学说完,回到房间关上门。
“……”水文学心情沉重地进房卧回床上。
半小时前,他在六楼仓库把老猫的意识送回橘猫躯体时,老猫用爪子反复扒抓着电脑桌的桌面,声音细小而凄厉。
没过多久,水文学终究还是沉沉地陷入睡乡。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今晚的他都太累了。
3月31日上午08:51
当水文学走进二楼会议室,他看到腾筱华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她的双眼红肿,显然昨晚没睡好。
众人陆陆续续进入会议室。骆仲翔坐在会议桌左侧,身旁是杜旭,再向旁是那位西装散乱的中年男士,应该就是项森。
会议桌右侧是葛小草、李威和水文学,葛小草与李威中间空着一个座位。
正当水文学认为洪雪的身体无法参会时,会议室门外传来一阵嘎吱声——
洪雪穿着应该是昨晚葛小草为她换上的睡衣,坐在一副轮椅上,缓慢移进会议室。
她的双臂肉眼可见地虚弱无力,却坚持着转动椅轮。
水文学正想引身站起去帮洪雪一把,右肩却被李威提前按住。他看向李威,李威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水文学好像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试图起身。
时间到达09:00,项森站起关上会议室的门。
“会议开始。首先,请葛小草说明昨晚事件的详细经过。”
骆仲翔的声音依然温和,但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与感伤。
葛小草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地描述昨晚发现门禁卡丢失、一楼大门敞开的过程,以及随后展开的搜寻。
水文学补充了他发现腾筱华时的情况。他刻意省略了老猫附身以及S脸怪人遭遇战的细节,只说“自己赶到现场时,洪雪已经受伤倒地”。
骆仲翔略微询问了洪雪几句当时情况的细节,让水文学意外的是:洪雪同样隐瞒了老猫附身水文学的情况,只说“对战的那名敌人为了逃离,有意攻击倒地的腾筱华,自己为了救腾筱华才被风刃切断右腿”……
“……综上所述,这就是昨晚意外事件的全过程。腾筱华,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骆仲翔转向角落里的女孩问道。
在会议室的沉重气氛中,腾筱华缓缓站起。水文学见到她的目光求救般地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又被他们的表情逼回……
最后,腾筱华的目光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停留在水文学身上——
水文学却只能极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她面临的处置将是什么,绝不能给她的心灵卸脱责任的借口。
更何况,让她对状况判断失误,自己昨晚的态度至少有一小半责任。
“……我承认错误,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看到水文学的神情,腾筱华脸上忽然露出些微惨笑。她颤抖着嘴唇、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说完这句话,腾筱华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般跌坐回椅子上。
“洪雪。”听完腾筱华的表态,骆仲翔转向洪雪:“你想让腾筱华受到什么惩罚?”
“这不怪她。”洪雪低声但坚定地说。
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直到洪雪继续说道:“救她是我自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腾筱华忽然爆发式地颤声哭泣,肩膀剧烈抖动。崩溃式地重复了几句“对不起”后,她终于抽泣到说不出声。
这时,骆仲翔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开口总结道:“虽然受害当事人洪雪愿意主动原谅,但腾筱华违背本组织基本运行秩序,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必须采取相应惩罚措施,否则对今后的新人支援活动有深远不利影响。”
骆仲翔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作为‘辉光灯塔’最高负责人,现在,我提议放逐腾筱华。包括三位新人在内,在场同意的请举手,表决时间为三分钟。”
投影幕上的倒计时开始走动,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水文学看向会议室中的众人:会议桌左侧的骆仲翔、杜旭和项森三人都举手同意;右侧的李威也举起了手,葛小草和洪雪没动;腾筱华双手互握、祈求般地看着目前的投票局势,泪水不断滴落在她的膝盖上……
四票对四票,持平。
投影屏上的倒计时还剩一分三十秒。
水文学的手始终没有抬起,视线在腾筱华和洪雪之间来回移动,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最终,在倒计时小于一分钟时,水文学缓缓举起了手。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的身上:腾筱华的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洪雪的眼神则仿佛像在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强行坚持了二十秒,水文学又颤颤巍巍地收回手,同时别过头去——他无法忍受腾筱华绝望的眼神。
“还有三十秒。”骆仲翔温和地提醒道。
忽然,会议室里出现一波浅浅的低呼。水文学被这低呼声吸引转回头——
他看到腾筱华自己举起了手。
“五票同意对三票反对,决议通过。”骆仲翔轻声宣布,同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经成员表决多数同意,现放逐腾筱华。散会。”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腾筱华也已不再啜泣,身心都平静了下来——那种仿佛已死一般的平静。
水文学感到一阵如同窒息的痛苦——就在刚才,他举手同意过放逐他曾经的学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让她将独自面对整个危机四伏的魔法世界——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来回角力,几乎要把他逼疯。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会议室,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水文学、腾筱华和葛小草三人。
“送她出去的事情交给你了。”
葛小草将门禁卡放在水文学面前的桌上,声音罕见地柔和。
等葛小草也离开后,水文学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学生,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腾筱华低着头,衣服上还留着昨晚的尘土和血迹。
“筱华……”水文学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发出的。“我得告诉你一些事。”
除了老猫的事,短短几分钟里,水文学不停地说着,试图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说出来——存在抹除、复仇之戒、躯体掠夺……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撕开一道伤口。
“……也就是说,以后我的躯体可能还会活着,‘腾筱华'这个意识、这个人会死掉、消失掉,是这样吧?”
腾筱华突然无声地笑,神情让水文学想起那篇久远的课文:《祝福》。
“……是。”水文学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出乎意料的是,腾筱华忽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水老师,我们来约定个暗号吧!”
她的眼睛依然红肿,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即使两个人都知道,她是在一如既往地强撑:
“定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以后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暗号能对得上,那我就还是我‘腾筱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她笑着说这些本该令人心碎的话,像个在策划恶作剧的孩子。
“好啊,你想用什么呢?”水文学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仅仅是为了配合她。
“我想想~唔……‘松下问童子'!”腾筱华歪着头,那股活泼就像是真的一样。
“‘言师采药去'。”水文学接上下半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好~就这么定啦!”腾筱华伸出手,和水文学击掌。掌声在空荡的会议室里格外清脆。
然后她站起身,语气轻松得可怕:“水老师,时间差不多了,送我去死吧。”
“……别这么说!”
水文学猛地站起,被他撞开的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据说神圣同盟范围内白天的治安还可以,只要夜晚之前找到愿意收留你的新组织,能撑过去的!你……”
“没关系水老师,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撑不到的。”
腾筱华脸上强撑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只剩下平静和绝望:
“死了也没关系。我明白,洪雪现在比死了还惨,把事情搞成这样的我该死。”
水文学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领着腾筱华下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打开远航大厦的大门,外面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腾筱华在门口停下,突然转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水老师,永别了。”
纯净如初的笑容,就像以前每次补课结束后道别时那样。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阳光中,长发随风飞扬,很快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街角。
水文学呆立在原地,怔怔望着腾筱华离开的方向。前胸还残留着她的温度,那句“松下问童子”在他脑海中回荡萦绕,也不知未来是否会有一天,能有人返回并接上这下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