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梅里克来到福哥酒馆,会见客户。
他推开门。
酒馆内人并不多,他们大多一手持报,一手端杯,一边品尝甘涩的酒,一边笑谈当天的趣闻趣事,悠然自得;酒保在前台哼着歌,不紧不慢地擦着酒杯;吉他手坐在一个酒桶上,指尖弹着舒缓的小曲儿……酒馆那慵懒悠闲的氛围实在是让人放松。
若非与客户有约,梅里克真想点一杯威士忌,一边喝一边画草图、写论文,坐上一整天。
他注意到角落坐着一个人,与周围格格不入:身披黑色大风衣,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麻袋;头顶上扣着一顶大帽子,几乎遮住了脸;嘴上叼着一只烟斗,烟若有若无地冒着——这一下子就让梅里克联想到了那封标新立异的名片。这没准就是客户了。
“梅里克先生,来坐下吧。”
没等梅里克亲自走过去确认,一阵沙哑低沉的声音便从那“大麻袋”口中飘了过来。
梅里克走到他桌旁,坐下。
“初次见面,我是温格慕斯公司的招见员,鲍勃·迪伦。”说罢,伸出了一只手。
梅里克试探性地握了握手。
关于温格慕斯公司,梅里克并不陌生。英格拉姆人的日用机械产品几乎都是该公司持有专利并生产的,是无数学者的梦想之地。
但是也有传闻称,这家公司获取专利的手段实在不好搬到台面上讲,并且和在英格拉姆有一定讨论度的学者失踪案有关。尽管这只是传闻,梅里克仍对眼前这个着装古怪的家伙提防了起来。
“从您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论文来看,您在当今时代十分前沿的草元素学领域颇有建树。尤其是您的草元素提取与储存技术,更是解决了困扰元素学界数十年的难题。我们十分欣赏您渊博的学识和缜密的逻辑,您这样的才子正是我司所渴求的。”
“因此以下的交易希望您能有所考虑。本次交易中您能得到的报酬也足矣一生荣华富贵。协议在这里,请过目。”
招见员把协议从文件包里抽了出来,平放在桌面上,并拿出了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
“我签了这个协议之后,能先得到什么?”梅里克开口问道。
“签了之后,公司立马会给您的支票里打五千万。并且以后由您的专利所得到的利润均会按高比例分配给您。”
召见员说着打开了墨水瓶,给羽毛笔灌墨。
梅里克接过协议书,目光在字里行间中飞快地扫着,直到几段话的映入眼帘,使他的目光刹车似的停下了:
「……签字人所持有专利的署名权,及其所有权,均将归本公司所有……包括但不限于签署协议后以各种方式所得到并拥有的专利……」
「协议签署后的分成,将由委托人决定……」
这个委托人,便是梅兰达了。
真是好一个协议书。
梅里克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轻易签下。他若是签了,恐怕自己的财产来源都将被掌握在梅兰达和公司手中,自己将沦为他人一辈子的摇钱树、一辈子的提线木偶。
这五千万加上利润分成,足以改变他那以写论文和卖专利为生的枯燥生活。
但是——
除了写论文和学术研究,他的生活中还剩下什么?
如果连由自己血汗堆砌成的劳动成果都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人生有何意义?
如果一举一动都要察言观色,个人尊严又何在?
那时的自己,是否连个人价值都要若有若无,而空有万贯家财?
梅里克绝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
“考虑好了吗,梅里克先生?笔在这里,已经灌好……”
“抱歉,先生,贵公司的协议,恐怕我是签署不了了的。”
“嗯?”
“把自己的才华垄断给别人以换取钱财,在我眼里与逼良为娼别无二致。而被人提出这种要求,更是令我感到莫大的羞辱。"
“虽然先前就有所耳闻,但也是今天才知道贵公司那商业帝国背后的无耻与下流。我与贵公司的缘分到此为止,恕我不奉陪了,迪伦先生。”
梅里克拍案而起,丢下沉默的招见员离去了。
“叮——”
梅里克刚回到家,电话便响起了。
电话那头的是梅兰达。她为了充分展现自己优雅端庄的贵族形象,通常使用书信而不是电话,看来这次她是真的有要紧事。
“嘟——”
“蠢货!十足的蠢货!”
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从电话里猛地窜了出来,把梅里克吓了一哆嗦。他皱了皱眉,把电话拿远了一点。
“众所周知,人类通过进化,已经摒弃掉通过咆哮交流的方式了。——您难不成想玩点复古风的?”
“少在那里油嘴滑舌……一个臭渔夫出身的,胆敢拒绝这个全盎格拉姆乃至世界闻名的公司的邀请?……到手的翻身的机会却要将其像垃圾一样摒弃……榆木脑袋,不知天高地厚!”
梅里克嗦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道:
“您可少以己度人了,梅兰达小姐。如果您这番话是想羞辱我,把我的自尊丢在地上拖地的话,您还真办到了——被污蔑成像你这种见钱眼开的蠢驴,我实在是倍感冒犯。”
“可以说,我目前在我的小屋里写论文画草图很快活,写论文得的薪水也够我苟活。因此为了一点小钱就放弃自由什么的,撂一边子去吧——顺便,我听说最近市中心开有一个新的「娱乐」场所,给的不少,您要不要放下身段,去面个试如何?以您的窈窕身姿,能赚到的钱估计也不比把我卖给温格慕斯少。”
听闻此话,气急败坏的梅兰达完全丢掉了富家小姐的风度,开始止不住地口吐芬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乡下来的骂街泼妇。
梅里克嫌其吵闹,索性挂电话了。
没有朝思暮想、辗转难眠,他们俩分手分得十分干净利落。
梅里克惬意地躺在椅子上,品着咖啡,望着着窗外的红日西沉——他看似真的甩下了一个大麻烦。他心情大好,打算去酒馆喝一杯。
他走在街上。傍晚凉爽的微风拂过,缠过衣角,略过脸颊,烦恼也似乎随之而去了。
梅里克十分不介意失去梅兰达可有可无的额外经费支持,反正也就相当于每天少喝几杯咖啡而已。
一想到甩开了梅兰达这个颠婆,一想到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一想到避免被别人当提线木偶的命运,梅里克简直愉快像个小孩子。
来到酒馆,他点了三大杯威士忌——誓要喝个不醉不归。
为了喝得更尽兴,他甚至特意坐在了中午召见员的位置上。
梅里克想起了自己中午时拒绝召见员时的场景,想起了自己的强硬的言辞和坚决的态度,竟愈发觉得自己潇洒帅气了起来。咕咚,一杯酒下肚。
梅里克感到有点微醺,但他并不尽兴。他忽然又想到了自己那在出租屋写论文画图纸的生活,平平淡淡,不免有些苦闷。咕咚,又一杯酒下肚。
梅里克察觉到房间里天旋地转,脸颊也如同发烧了似的烫起来了。他在桌面上胡乱地摸着,总算够到了杯把。
迷迷糊糊中,他想到了自己研究项目最近的突破性成果,竟又觉得日复一日的钻研总算有了回报,未来可期了。咕咚,最后一杯酒下肚,学者彻彻底底地醉倒了。
朦胧中,梅里克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的草元素生物学研究成果使科学界大为震撼,他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公认的“草元素生物学之父”,不光拿钱拿到手软,挂奖牌挂到脖子酸,名声更是响彻大江南北。这不,他现在正在"诺贝勒"科学奖的颁奖台上发表获奖感言呢。
正讲得慷慨激昂的时候,忽然,观众席中一个人猛然站起,指着梅里克大喊:
“他是个学术造假的骗子!”
观众一片哗然。
在梅里克茫然之际,观众席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逐渐加剧成了义愤填膺的叫骂声。
梅里克手足无措地想解释,但这时有个激进的家伙猛然站了起来,掏出一个金属管状物,对准梅里克的胸口,随后“砰”地一声……
梅里克猛然醒来,已是深夜。酒馆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似乎快要打烊了。
梅里克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酒馆。
他一个人走在巷子里,冷冽的晚风吸吮着他那单薄的躯体,使他酒醒了不少。小巷幽暗而狭长,水管口的水滴声滴答作响。
这时,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声。梅里克警觉地回头,
无人。
他回过头,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披着黑斗篷、戴着黑面罩的家伙,手中的一支手枪赫然指着他的胸口!
他一惊,向右一扑,“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空了。
梅里克翻身,抽出魔杖:
「速效缴械!」
杖间一束强光闪过,黑衣刺客手中的枪瞬间被打飞了出去。梅里克起身,飞起一拳将其打倒在地,不省人事。
梅里克彻底醒酒了。
他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刺客,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啪嗒,啪嗒……
不知不觉中,雨滴开始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
就在梅里克停留在这前所未有的惊愕之际,忽然,又一束白光闪过,他的魔杖也打飞了出去。紧接着,一条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肚子上,吃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梅里克的大脑一片空白,疼痛使他根本无法清晰思考。
嗒……
哗啦啦——
恍惚中,滴答声愈演愈烈,加剧成了哗啦声——开始下暴雨了。
梅里克艰难地睁开眼,在朦胧的暴雨中,他看到又一个黑衣人立在他身前,手里的魔杖直勾勾地指着他,木质的杖尖散发着死神镰刀般的寒气。
生物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黑衣人徐徐挥动魔杖,准备施咒。
突然间,仿佛是被什么东西从身后撞了一下,黑衣人的躯体猛然一震,随后便像雕塑一般静止了。接着,毫无征兆地,缓缓地倒了下来……
梅里克一惊,急忙一躲。同时只听“哗啦”一声脆响,黑衣人摔在了地上,如同一件易碎品似的成了碎块。
梅里克在震惊中起身,猛然抬头:
雨雾中,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站在小巷口,手中的魔杖仍指向前方。此人体形瘦削,身高不高,似乎是个孩子;雨太大,看不清脸。
似乎是注意到了梅里克,此人收起魔杖,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雨雾中。
过了不知道多久,雨停了。
梅里克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无助地瘫软在地上。
四周死一般地静止。阴湿黑暗的小巷深处,唯有恐惧幽幽回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