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区,社区诊所。一身白大褂的楚遂良在他的问诊室里接待自己的朋友老唐,两人是高中同学,都酷爱推理小说。老唐是名刑警,从他口中楚遂良总能听到各种离奇诡异的案件,一饱耳福。
“最近睡眠怎么样?”楚遂良朝着桌子对面的老唐开口问道。
“边听相声边睡,德云社的,还算不错。”阿城回答。
楚遂良点点头,“睡得着就行,没必要吃药。”
老唐端起杯子里的红茶喝了口,趁着这个档口,楚遂良说:“前天早上我在新江大桥那儿看到你们出警了。”
“原来你也去凑热闹了啊。”
“碰巧路过,看到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楚遂良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老唐沉默不语,过一会狐疑地四下里看了看,装模作样地咳嗦了一声,“本来案件细节是不能透露给你们这些平民百姓的……”
楚遂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件事,随便自己整理下思路嘛。”被他这么一说,老唐有点下不来台,楚遂良催促道,“快说吧,不然我可就关门送客了啊。”
“别别别,我说我说。”老唐只能认栽。
据他所说,前天早上新江大桥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最先报警的是一个捡垃圾的流浪汉,被害者是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被丢弃在那里的尸体状况惨不忍睹,全身上下有数不清的伤痕,初步判定凶器是冰锥一样细长尖锐的物体。硬要形容的话,被害者就像个被戳的破破烂烂的洋娃娃,找不到一处完好无损的皮肤,里面的棉花都被人撕碎了。
毫无疑问,女孩是被人残忍虐杀的。
“凶手简直就是个畜生啊。”老唐最后说了一句,从他的语气里楚遂良能感受到明显的愤怒,这对于一个见多识广的刑警来说实在非同寻常。
听完老唐的叙述,楚遂良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这么说,你看过尸体了?”
“看了,我们队长特地交代要瞪大眼睛仔细看。”
“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楚遂良问。
“凶手没有刻意隐藏被害者的身份,这方面调查起来很容易,我们正在排查被害者的人际关系。”老唐说,“只是……”
老唐一边说着一边从钱包里神情凝重地拿出一张照片递到了楚遂良面前,照片上是只惨白的手,旁边用鲜血画着一只阴阳鱼,因为氧化的缘故,图案已经变成了暗褐色。目光触及到那个图案,楚遂良顿时产生了犹如针扎般的感觉,图案变得异常鲜活,在他的脑海中一下子炸裂开来。
不知为何,楚遂良有些头晕,稍稍扶了扶额头。“这应该不是被害者自己画的吧。”他说。
“当然,被害者根本没有余力做这件事。”
“那就只能是凶手干的了。”楚遂良沉声说道,“这是一种挑衅。”
“看来你也想到那件事了啊。”阿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楚遂良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年前有个快餐店的女服务生惨遭杀害,凶手至今没有落网,案发现场同样出现了那种阴阳鱼的图案。老唐嫉恶如仇,说什么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你们局里怎么说?”
老唐正色道,“已经和上起案子合并为连环凶杀案,性质十分恶劣。上面给下了死命令,要在限期内将凶手捉拿归案。”
他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拉开了。两人转头看去,只见程雪哼着歌走了进来,看起来她的心情非常不错。
“老唐也在这儿啊。”她跟老唐打了声招呼,步履轻快地走近了屋里,将手里拿着的保温盒放在了桌上。
老唐注意到了程雪手上戴着的钻戒,扭头一看,发现楚遂良的手上也戴着相同的戒指。如此一来,他恍然大悟。
“看来你们俩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啊,恭喜恭喜。”老唐说。
“前天上午路过新江大桥就是陪她去买订婚戒指的。”楚遂良淡淡一笑。
楚遂良和程雪可谓是一见钟情,二人从相识到热恋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楚遂良从医学院毕业回来就开了家私人诊所,程雪在外贸公司上班,两人性格互补郎才女貌,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他们都格外珍惜彼此。
程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遂良的胃不好,我煮了点八宝粥,老唐你要来尝尝吗?”
“不了,我还得继续去走街串巷呢。”老唐说着站起身来,取下来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这都快晚上了啊,警察的工作还真是辛苦啊。”程雪目送着他感叹道。
“没办法,人们普遍都下班回家了,这个时候正是走访证人的好机会。”
“对了,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个男孩站在诊所楼下,好像在等人。”程雪忽然提了一嘴。
老唐起初没反应过来,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哦,那是我的搭档北淼,刚从下面的派出所调上来。”他笑了笑,“他人长得比较清秀,缺少威慑力,上头让我带带他。”
“你倒是威慑力十足啊,胡子都不刮,还长着对死鱼眼。”楚遂良借机调侃老唐。后者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坦言自己就长这样,临走前还顺走了一把楚遂良给来看病的孩子们准备的糖果。
阿城离开后,楚遂良品尝起了程雪做的八宝粥,程雪则坐在他旁边双手托腮看着他。毫不夸张地说,料理可是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的程雪的拿手好戏,她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折服心爱之人的胃口。
楚遂良这边正喝着八宝粥呢,程雪的目光被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快递包裹吸引住了,看形状像是一幅画。
注意到她的视线,楚遂良困惑地开口说道,“快递员上午送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拆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嘛。”程雪拿来剪刀三下五除二拆开了包装。
一幅油画。画工精细,光影流畅,外行人都能看出是一副杰作,画面中一个体态庄重的神父正在主持一场盛大的弥撒,他面对十字架神态虔诚,背后却升腾着紫色的烟雾,烟雾化作恐怖阴森的恶鬼,即将从神父的身体里挣脱而出,张牙舞爪地扑向祈祷的信徒。人们毫无防备,不知道巨大的危险依然降临。
油画的颜料还没有完全干透,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图画风格阴沉,恶鬼既虚幻飘渺又栩栩如生,光与暗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落款没有名字,只是在右下角用红色颜料笔狂乱地写着一句话——I know everying。
程雪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仿佛再看下去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肯定是有人恶作剧吧,寄给你这种东西……”她强颜欢笑地对楚遂良说。
怎料,楚遂良的目光久久地定格在面前的油画上,他的瞳孔微微颤抖。听到程雪的话,他居然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碗不小心打翻在了桌面上,飞溅的汤汁弄脏了他的白衬衫。
“好烫!”楚遂良一下子跳了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护士长宋姐被响声惊动,从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程雪赶忙让楚遂良把衬衫脱下来。就在这时,楚遂良肩膀上一个小小的犹如阴阳鱼的印记引起了她的注意,之前她从未看到过。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楚遂良显得很慌乱,“胎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敷衍了一句,走进诊所最里面的卧室里换了身衣服。
那天晚上,楚遂良做了个噩梦,梦里他被某个人追杀,最后关头他拼尽全力扯掉了对方的帽子,没想到下面的脸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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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遂良和程雪的婚礼定在了六月,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办。
“待会儿就要见到伯母了,有点紧张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程雪笑着说。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羊毛衫,画着淡妆的侧脸楚楚动人。
“没事的,我妈一定会喜欢你的。”楚遂良安慰她说。
“伯母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吗?”程雪问道。
“已经快十年了。”面对这个问题,楚遂良倒没有避讳。
高中的时候,他父母发生了车祸,父亲当场便去世了,母亲即使被抢救过来,精神也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见到人就说有怪物在追杀她,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只能住进了郊外的精神疗养院。
两人正聊着,汽车驶进了国际综合医院的大门。下车后,在大厅里一位护士问楚遂良要找谁。
楚遂良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我有预约,去精神园区。”
护士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她答道“我明白了”,然后就叫他们在接待室里稍等一会儿,待会有专人带他们去看望病人。楚遂良和程雪紧挨着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程雪从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说来读。
大概半小时以后,有人叫了一声“楚遂良”,随着叫声,一个身穿灰色开领西装的五十多岁的男士走进屋里。
“伯父!”楚遂良迎上去叫了一声。
“好久没见了,偶然听精神科的大夫说你今天会来,我就想来见你一面。”韩教授爽朗地笑着说。
楚遂良跟程雪介绍说韩教授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他父母的挚友,那次事故之后一直对他关照有加,自己去医学院上学也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伯父是国内基因遗传学领域的专家,他新开创的基因疗法前不久刚进入临床应用阶段。”楚遂良如数家珍地说。
“哎呀,我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韩教授示意了一下旁边,“这位姑娘是……”
程雪彬彬有礼地跟韩教授问好,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很有好感。但韩教授看向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仿佛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见到了什么久违的东西,不过这种感觉却被他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们去病房。”似乎为了掩饰慌张,他最后说了句。
楚遂良母亲的病房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上课去了。医院里设置有各种康复科程,比如陶艺课、园艺课,还有体操课。只不过说是康复,但目的是为了让病人们放松心情,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医院的大门。
楚遂良和韩教授先走进屋里,程雪满怀期待地在外面等着。收音机里放出舒缓的音乐,本杰明的钢琴曲。楚遂良的母亲坐在床边,从敞开的窗户里往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窗台上放着盆栽,盛开着几片白色的小花。这里有两张木床,两张写字台和两个摆着杂物和衣服的橱柜。写字台上摆着几本书,干净整洁。
老人留着短发,双颊瘦削,她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人联想起平静无风的水面。在楚遂良的记忆里,他母亲年轻时是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没上过什么学,但是知书达理,很早就跟随着身为青梅竹马的父亲的脚步离开了故乡,来到大城市里打拼。
“夏英,”韩教授对着楚遂良的母亲喊,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显然习惯了用这种声音跟痴呆的病人说话。“打起精神来,你儿子来看你了。”
老人慢慢转过头来。那双原本毫无神采的眼镜逐渐焕发出了生机,就像在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丢进了微弱的火把,甚至可以听见空洞的回响。
“妈,是我。”楚遂良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握住了她的手。他母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像是在阅读用看不懂的外国文字写成的告示。
“护工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叫她们就行。”陈教授说完就急匆匆地告辞了。
“这几天过的还好吗?”楚遂良看着母亲的脸,关切地问道。
“挺好的。”老人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似乎认出了面前之人是谁。
“我这次带了个人,想让您见一见。”
程雪见时机已到,缓步走进了屋里,来到了楚遂良母亲的跟前。“伯母好,我叫程雪,是遂良的女朋友。”她说。
楚遂良母亲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点点头,“这女孩真好。”
“伯母,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给您织了条围巾,您试试合不合适。”程雪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了条红色的围巾,由楚遂良把它围在他母亲的脖子上。
看到老人很喜欢围巾,两位新人相顾一笑,楚遂良开口说道,“程雪的家在骊山脚下,离市区也就几个小时的路程,等您好了以后我们就带您去自驾游。”
听到“骊山”这个词,老人仿佛触电一般嘴巴里念叨着“红叶公馆。”她的眼神游离,声音却异常清晰。
程雪吃了一惊,笑着说:“伯母,原来您也知道骊山上有这么个地方。”听闻此言,老人猛地转头看向了她,眼神盯的她直发毛。
楚遂良察觉到了不对劲,“妈,您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老人一个箭步朝程雪扑了过去,不停大喊着:“果然是你,这么多年了你还阴魂不散,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罢手!”
程雪丝毫没有防备,就这样被一个五旬老人推倒在地,额头磕在了桌角上。楚遂良立刻抱住母亲,但他没想到她突然之间爆发的力气会如此大,他一个人根本奈何不了。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爸,就是她!”老人发了疯。
此番场景把程雪吓坏了。幸好外面的护工听到动静及时赶来了,把楚遂良的母亲按倒在床上打了镇定剂,这才控制住了局面。
事后,闻讯赶来的楚遂良母亲的主治医生把楚遂良他们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护士给程雪包扎伤口,楚遂良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沉默如铅块一般弥散在空中。
“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许久之后,楚遂良吐出了一口浑气。他的心中满是自责与愧疚。
程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楚遂良现在就是她的全世界,是她的真命天子,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奇怪,夏英女士的病情明明已经趋于稳定了啊。”女医生略显疑惑地说。
“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吗?”楚遂良抬起头说,“母亲刚才一直重复着‘红叶公馆’这个词。”
“红叶公馆啊……”医生沉思了一会,“她之前也经常念念叨叨,还让护工带她去。”
“红叶公馆是建在骊山上的一个庄园,我听家里的老人说是民国时候留下来的,但是没什么名气,知道的人很少。”程雪说。
“恐怕夏英女士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变故,心里始终放不下,积久成疾了吧。”医生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问问母亲!”楚遂良作势就要站起身来。
医生怕他意气用事,赶忙制止住了他,“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能再刺激她了。”楚遂良闻言只能作罢。
天色已晚,楚遂良决定和程雪在他们家在郊外的老宅子里过夜。他平时就在诊所里将就,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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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遂良在熟悉又陌生的噩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看了眼床头柜的闹钟,发现还不到九点钟。对面的浴室里雾气腾腾地透出光亮。不一会儿,水声停了,程雪裹着浴巾走了出来,看到楚遂良躺在床上干瞪眼有些惊讶。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程雪开口说道。
“小眯了一会。”楚遂良从床上坐起来,关切地看着她说,“你的额头上的伤不要紧吗?”
“磕破了点皮,什么都不耽误。”程雪回道。
楚遂良铁定是睡不着了,他走到客厅里,插上了咖啡机的插头。想着既然起来了,至少来杯咖啡安抚下情绪。别墅里太久没住人了,他在自己的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以抵挡夜晚的寒气。
“你想泡咖啡?”程雪问。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不知从哪儿神秘兮兮的拿出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楚遂良好奇的问。
程雪嘿嘿一笑,“之前去超市买菜,看到个女孩边弹吉他边卖咖啡豆,说是自己种的,所以我就试着买了一袋想尝尝看。”说着,她就动手将咖啡豆磨成粉。
“那我就先睡了啊,别熬夜太晚哦。”程雪知道楚遂良习惯熬夜,于是她说完便走进房间去了。
楚遂良父亲生前是位推理小说家,他的书房在二楼,南面的墙上都是书。这里是儿时的楚遂良的游乐园,他经常把书当作积木,父亲虽嗜书如命,但也乐见其成,对他相当宠溺。
母亲,或者说父母到底在红山别馆经历了什么?自打从医院回来,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楚遂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未听父母说起过红山别馆的事,甚至如果不是程雪提起,他都不知道她的家乡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老宅子里应该能找到什么线索,这也是他今晚坚持住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
楚遂良走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逐渐与昏黄的灯光混为一体。他沉思了一会,目光锁定在了眼前的两排抽屉上。楚遂良想起他父亲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因此如果有什么秘密,很有可能存放的地方就是这里。
抽屉里几乎清一色的都是MP4和钢笔之类的杂物,没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左边第二个抽涕怎么也打不开,似乎被上了锁。这难不倒楚遂良,他把下面所有的抽屉都抽掉了,然后拿来工具,将第二个抽屉的底板给拆了下来。
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楚遂良捡起一张照片,上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站在浅滩上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背后是一座造型奇特的白色石桥。
楚遂良记得这张照片,小时候他曾经不知从哪儿翻出来过,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人是他爸妈。满心欢喜地拿给母亲看时,母亲非常怀念地说她和楚遂良的父亲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二人两小无猜。
照片上的那座石桥楚遂良觉得相当眼熟,记得是川渝之地的松柏河上的桥,前段时间作为打卡胜地在互联网上爆火过一阵。
“为什么非得把这张照片锁起来呢……”楚遂良有些摸不着头脑。
再往下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两张皱巴巴的孕检报告单,上面都写着因胎儿遗传病发病概率过大,遂建议孕妇自愿堕胎。
薄薄的两张纸却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震惊到了楚遂良.母亲堕胎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印象,按时间来算,他原本应该有两个妹妹的。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母亲身体不好,并且常年抑郁,或许与这两次流产不无关系。
不知不觉,咖啡已经见底了。楚遂良却还是睡意全无,更多的疑问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剪不清理还乱的毛线团一样。太阳穴隐隐作痛,于是他决定久违地外出夜跑,吹下凉风。
换上衣服出门。程雪睡的正香呢,楚遂良没有打扰她。
郊外的晚上非常安静,没有了人造光源的过多袭扰,月亮看起来异常明亮。微风拂面,让人倍感清爽。
这片区域其实是上个时代的老工业区,随处可见各种各样锈迹斑斑的钢铁巨兽,现在各地都在搞产业升级,这里人口净流出严重,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市井气息,最后一家大型商超也在去年关门大吉了。时至今日,无人看管的马路上长出了青草,街边的围墙上画满了涂鸦。
路过一个桥洞口时,火车在头顶呼啸而过,动静很大。
跑着跑着,不远处一个靠着墙坐在地上的人引起了楚遂良的注意。那是一个女生,穿着皮衣和牛仔裤,旁边立着一把吉他。女孩低着头,身上的酒气很重,想必肯定是喝醉了。
“要睡觉的话回家去睡,在外面睡很危险的。”出于好心,楚遂良打算提醒一下她,于是便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手掌上却意外传来一股温热粘稠的感觉。楚遂良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慢慢收回了手,这才发现手上满是鲜血。面前的女孩直挺挺地栽倒下去,瞪大的眼睛里透出空洞的光。
事发突然,楚遂良不知所措,脑海中的警笛声开到了最大,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他已经卷入了一起命案之中。
短暂的慌乱过后,楚遂良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可偏偏就在这时,他肩膀的位置莫名生起强烈的刺痛,痛的他都站不稳脚跟,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想起来阴阳鱼的印记就在那里。
一阵脚步声袭来,楚遂良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头身穿卫衣、头戴恶鬼面具的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这滋味不好受吧。”那人似乎一眼就看出了楚遂良痛苦的来源,他的语气粘稠阴冷,像是毒蛇吐出来的信子一样。“托你的福,我可是生来就忍受着这样的痛苦。”
楚遂良想起了困扰自己许久的噩梦,大声喝道:“你是谁?为什么总缠着我不放?”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那人咆哮着说,将一把带血的冰锥丢到了楚遂良的跟前。
显然,他就是杀害了女孩的凶手。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刺激,楚遂良绝望地呢喃道。
不等他有所防备,那人就径直朝他冲了过来,抡起拳头一下子将他打翻在地。楚遂良不擅长运动,对格斗更是一窍不通。虽然拼尽了全力,但还是于事无补。
凶手力气大的离谱,楚遂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打吐了血。
人被逼到绝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只见楚遂良一把抄起了凶手丢在地上的冰锥,胡乱挥砍一番。眼看凶手被逼退了,楚遂良慌乱之间转身拔腿就跑,但还没跑出几步,两眼一抹黑摔倒在了地上。他只看到凶手朝自己慢慢走来,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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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排泄物的臭味。两股味道飘荡着,像无法调和的水与油,彼此否定的同时也在互相强调,这是医院的味道。还没睁开眼睛,楚遂良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盯着素白的天花板,逐渐想起了自己目击凶杀案的事。这么说,他是不知被什么人送到医院来了。
“你醒了啊。”床边有人说话。程雪俯视着楚遂良。
楚遂良挣扎着想坐起身来,但浑身的疼痛又把他圧回了床上。
看他这个样子,程雪赶忙安抚道,“你先躺着吧。真是的,你知道我接到警察的电话的时候有多担心吗。”仔细看去,楚遂良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
“对不起。”事到如今,楚遂良也想不出什么话了。
“老唐说是你报的警,他们到了现场就看见你昏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他也在这儿?”楚遂良问。
“他就在外面,我去叫他进来。”程雪说着走到门边打开了,对着门外言语了几句。
不一会儿,老唐走进了屋里,身后跟着一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楚遂良记得他是老唐的搭档,名字叫做北淼。他身材偏瘦,深色的西装套在他身上怎么看都好像大了一号似的。
“嗨,兄弟,感觉还好吗?”老唐大大咧咧地和楚遂良打招呼。
“托你的福,捡回了一条命。”楚遂良说。
“这话怎么说?”老唐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的北淼,让他准备做笔录。
楚遂良在程雪的帮助下强撑着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他告诉了老唐昨天晚上他出门夜跑时发生的一切,包括在桥洞口发现了被害的吉他手,以及后来与凶手对峙时的命悬一线。
“你还记不记得凶手长什么样子?”听他叙述完以后,老唐问道。
“当时光线很暗,他戴着面具,我看不见他的脸。”楚遂良遗憾地摇了摇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失落,老唐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转移话题似地说:“从连环杀人犯的手里活下来,已经够不容易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吧。”
听到“连环杀人犯”这几个词,楚遂良猛地抬起了头,脸上难掩震惊的表情。见此情景,老唐叹了口气说,“昨天的那个女孩已经是第三个牺牲品了。凶手的作案目标都是年轻女性,你只是偶然撞见了他行凶,所以他才没有对你痛下杀手。”
“数天之内连续两次犯案,凶手越来越猖狂了。”一旁的北淼突然开口说道,他嫉恶如仇的语气与略显稚嫩的样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病房里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对了,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楚先生。”北淼望了眼老唐,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得到许可后,他将视线对准了楚遂良,“你与凶手搏斗的时候,他的手上戴手套了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楚遂良十分诧异。
“有些在意而已。”北淼不大好意思地说,“请务必仔细回想一下,你是迄今为止唯一与凶手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
楚遂良试着回忆案发当时的状况,那时候实在太突然了,他根本来不及注意过多的细节,不过凶手曾经多次殴打他的面部,他很清楚的记得对方当时的确是赤手空拳。
听到他的话,仿佛眼睁睁地猎物落入了陷阱,北淼的嘴角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他并没有笑,仅仅只是做了个微笑的暗示,却让楚遂良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楚先生,你知道吗?”北淼缓缓开口说道,“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把刀上只检测出了你一个人的指纹。”此言一出,就算白痴想必也明白了这位警察的言外之意,更何况是身为推理小说狂热粉丝的楚遂良。
“你在怀疑我?!”楚遂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脸说。
“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一切,希望楚先生你能理解,况且你的证词上有许多地方不合逻辑。”
“可是我报的警啊,如果我是凶手,为什么要自投罗网呢。”不知不觉间,楚遂良的声音不禁有些大了。
北淼无言以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够了,今天就先到这儿!”老唐厉声打断了北淼的问询,后者或许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分,道谦之后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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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伤势的缘故,楚遂良的诊所暂时歇业,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他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这些东西。
楚遂良最近的梦魇越来越严重,已经糟糕到了急需用药的程度,凶手那天的话始终在他耳边回响,搅得他不得安宁。有时候早晨起来洗漱,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变成了连环杀人犯的样子,手中拿着刀,猩红的鲜血浸透了他的手掌。惊恐之际松开了手,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掉在地上的只是个牙刷而已。
楚遂良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于是决定出去散散心,最终目的地选择了松柏川,他父母的故乡。楚遂良还一次都没回去过呢,不过听说那边风景优美,是个旅游散心的好去处。
楚遂良自己坐飞机去的,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他的未婚妻。
他抵达了松柏河所在的地级市以后,在旅馆里休息了一晚。
次日,便根据地图坐上了前往目的地的公交车。汽车一路向西行驶,街景越来越凄凉,田野与农舍开始映入眼帘。不久,汽车钻入山中,停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交站前面。楚遂良下了车,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登山口孤零零地夹在丛林之间。
他沿着徐缓的坡道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景色豁然开朗,一条林中小溪横梗在了楚遂良的面前,从西向东缓缓流淌,溪边布满了乳白色的鹅卵石。这儿就是松柏河。
“终于到了啊。”楚遂良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
他沿着小溪漫步,看到一位老伯正在石桥边钓鱼。老伯技术娴熟,时不时就有鱼儿上钩。楚遂良走的累了,找了块石头坐在旁边看他垂钓。
老伯非常热情,很快跟楚遂良熟络了起来,而且还慷慨地从背包里拿出罐装啤酒和他对饮。老伯看出了楚遂良心情不畅,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楚遂良实在说不出口自己被人怀疑是连环杀人犯,所以就条件反射式地撒了个慌,称父亲的忌日快到了,他回来祭奠一下。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我从小在外面生活,很少回老家。”楚遂良说,这倒也是实话。
“那你父亲是谁?”
楚遂良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字,但老伯眉头紧皱了一阵,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印象,大概他父亲改过名吧。无奈之下,楚遂良只能掏出自己父母小时候的合照,递给老伯看。
“原来是这小子啊。”看了照片之后,老伯哈哈大笑。
“您认识我父亲?”楚遂良有些诧异。
“当然啊,这照片就是我拍的嘛。”老伯喝了口啤酒笑着说。原来楚遂良的父亲是他看着长大的,按辈分来说楚遂良应该叫他表叔公。当初他买了台摄像机,兴高采烈地让楚家兄妹当了他的模特,在石桥下拍下了这张照片。
“等等,您说兄妹?!”楚遂良打断了老伯的话,瞪大眼睛说。
瞧他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老伯还以为他不认识照片里的小女孩呢,笑着对他说女孩是他的姑姑,是他父亲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爹早年间和家里闹掰了,年纪轻轻就赌气外出打工,跟家乡这边彻底断了联系,你没见过自己的姑姑也情有可原。”老伯最后说了句。
流水的声音骤热加大,唯有“情有可原”四个字拖着尾音消失在溪流中。
楚遂良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头脑中的齿轮仿佛生锈了一般,运作起来吱吱作响。他现在终于明白父亲非得要把照片藏起来的苦心,就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肮脏的身世。
念及至此,楚遂良不禁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把掐死面前这个老不死的混蛋,为什么能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如此残酷的事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返程的公交车上的,直到一通电话惊醒了他。是医院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医生焦急地告诉他,说他母亲失踪了,应该是跑到医院外面去了。
楚遂良彻底爆发了,他发疯似地对着电话大吼大叫,说如果自己的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医院就等着吃官司吧。
这是一身书生气的楚遂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发这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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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公司旁边的美术馆里,有一处她经常去的画廊。除去节假日,那个地方总是人迹罕至,对于她来说就好像秘密基地一样。她喜欢到这里来散步。
画廊里本该没人的,现在却站着一个人影。程雪继续往画廊走,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穿过种着芭蕉树的中庭,她走进了室内,画廊的全貌映入眼帘。
一个穿着随意的男人。他手拿画笔,正专心致志地临摹墙上的油画。
程雪停住了脚步。男人听到了动静,将视线转向她这边,琐碎的头发挡住了他的左眼。
“我有预感今天你会来。”男人说。虽然他是个面瘫,但几年相处下来,程雪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在笑。
男人名叫吴铭,是这家美术馆的常客。两人很早就相识了。五年前,大学刚毕业的程雪遭遇了飞来横祸,被迫卷入了一场塌方事故当中,是吴铭挺身而出送她去了医院,还第一时间给她献了血,这才把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我请了几天假,今天才刚回来上班。”程雪说。
“听说你男朋友住院了,我还想着要不要抽空去探望一下。”
“他已经康复出院了,没什么大碍。”程雪如释重负地说。楚遂良那边平安无事,她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有困难就跟我说。”吴铭说。
程雪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正如吴铭所言,如果她遇到什么难题,只要她愿意开口,吴铭就会竭尽所能帮她渡过难关。
扪心自问,程雪是喜欢过吴铭的,毕竟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似乎吴铭在有意与她保持距离。后来,楚遂良如疾风骤雨一般冲进了程雪的世界里,他们从相识开始感情就迅速升温,她现在无比确信楚遂良就是她的全世界,是命中注定和她共度余生的人。
“对了,有幅画想请你帮忙看看。”程雪想起了有件事还真需要请教吴铭,他是绘画领域的专家。
“哦?”吴铭眼睛一亮,放下了画笔。
程雪的手机里有一张照片,拍的是那天楚遂良收到的那副神父与魔鬼的油画。直觉告诉她,最近接二连三发生在楚遂良身边的怪事都与那幅画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落款的那句“I know everying”更加深了她的忧虑。
吴铭拿着手机端详了十来分钟,心中便有了分寸,“这幅画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大概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初创的吧。”他指着油画里一处不易察觉的细节给程雪看,“你看这里,这种收笔的方法是近些年才在界内流传开来的。”
“我找过了,网络上也没有这幅画。”程雪认同了他的看法。
“从阴暗恐怖的光影上看的出来,作者似乎在有意模仿弗朗西斯科•戈雅的一幅作品。”又观察了一阵,吴铭说。
程雪很惊讶他居然可以看的如此细致入微,连忙追问了句,“哪一幅画?”
“农神食子图。”吴铭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这家美术馆里就挂着一副复刻的展品,我带你去看看。”
农神食子,顾名思义画的是罗马神话里的农神萨图尔努斯,画面中的他面容苍老,四肢枯瘦,由于害怕重蹈父亲的覆辙,只能在惊慌失措之中抓住自己孩子沾满鲜血的幼小身躯,来不及咀嚼它而是直接吞下。他头发凌乱,身体的皮肉脱落仿佛即将露出白骨,黑色的背景凸显了画面原有的混乱和无序感。
“农神食子创作于波旁王朝复辟期间,背后的含义不言自明。”吴铭的话将程雪拉回了现实。
“你觉得这幅画也有深层次的含义吗?”程雪举着手机里的照片问他。
“从画面上看,魔鬼是从神父体内破壳而出的,这象征着他们一体两面。”吴铭停顿了下,像在组织自己的语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
程雪愕然。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人朝这边走来。程雪定睛一看,发现是老唐和北淼。
“你果然在这儿啊。”老唐跟程雪打招呼,“你的朋友说你喜欢到这儿来散心,所以我们就来了。”
见此情景,吴铭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程雪,后者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他不用担心。目送吴铭离开后,老唐他们进入了正题。
“第四名受害人出现了,遗体昨天晚上发现的。”老唐开门见山地说。
“你今天来找我,是还在怀疑遂良吗?”似乎做足了心理准备,程雪的情绪还算镇定。
“作为多年的死党,我很清楚那家伙的为人。”老唐叹了口气说,“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他居然失联了,电话也打不通。”
程雪沉默不语。正如老唐所言,她从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楚遂良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我们调查了几名受害人生前工作地点的监控录像,发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线索。”北淼接过了话茬,他拿出来四张照片递给了程雪,“程女士,这几个人你认识吧?”
程雪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发现虽然上面的女生她觉得眼熟,但一个能叫出名字的也没有,似乎都仅仅有过一面之缘。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们……”她说,随后恍然大悟地指着一个耳朵上打了个耳钉的短发女孩说,“我记得这个吉他女孩,我前几天从她那里买过咖啡豆。”
北淼和老唐对视了一眼,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向程雪袒露了自己的推论,“程女生,连环凶杀案是以你为中心展开的,快餐店服务生、公寓宿管、自由职业者、以及你们公司前台,全都与你有过交集。”
程雪一片茫然,“可是我跟她们没有丝毫过节啊……”
“犯人盯上她们的原因尚不清楚,但他选择跟你交情不深的人下手,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出现在她们的人际关系网上了,警察也不会调查到你身上。”
“这跟遂良有什么关系?”程雪还在据理力争,“我知道你们之所以怀疑他,是因为那天的刀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但是他报的警啊,这难道还不足以洗脱他的嫌疑吗?”
画廊里的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剩下墙上的画中的人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只有一种可能,人格分裂,那家伙的脑子出了问题。”老唐皱着眉头说。他烟瘾犯了,但意识到这里是美术馆,掏出的烟盒又放回了口袋里。
“楚隧良至少有两种人格,身为医生的主人格和凶手的次人格,两者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们的记忆并不相通,有时候会做出截然相反的举止。”北淼补充说,“我相信楚医生的确是无辜的,但另一个他却说不定。”
听闻此言,程雪像是被人凌空扇了一巴掌,沉沉地低下头去。吴铭的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浮现在了她的心头,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
“种种迹象表明,凶手还会继续作案,”老唐义正言辞地说,“程雪,你的处境非常危险,凶手接下来很可能会盯上你。”
听闻此言,程雪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那就让我充当诱饵引蛇出洞吧。”许久之后,她说。
这番话惊呆了老唐,“你疯了吗?说什么胡话呢!”
“说真的,我不相信遂良是那样的人,也不相信他会想杀我。”程雪惨淡一笑,“就让我来引出真凶吧,这样一来就能洗脱遂良的嫌疑了。”
老唐定定地看了她很久,知道她决心已定,想必即使警方拒绝这个提议,她也会擅自行动。
“丑话说在前头,楚遂良现在嫌疑最大,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旦发病就会六亲不认,我们也很难百分之百保证你的安全。”他终于败下阵来。
“那样就好,不能再让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程雪有预感,凶手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其他人只是她的替罪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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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医院电话的楚遂良立刻赶了回来,满大街地寻找母亲的踪迹,从早晨找到下午,几个小时下来一无所获。有人提议报警,但还不到24小时,警察局估计也不会当回事。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楚遂良突然想起了母亲一直心心念念的红叶公馆,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水面,母亲不会自己到那里去了吧。尽管有些异想天开,但楚遂良却不敢放弃这种可能,他马不停蹄地驱车直奔骊山而去。途中,他想给程雪打声招呼,但电话早就没电了,无奈之下只能作罢。
黄昏时分,楚遂良抵达了坐落在骊山半山腰上的红叶公馆,一座三层的红砖别墅,院落外的铁栅栏上爬满了藤蔓。这里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听程雪说是民国的一位富商修建的避暑山庄,至今已转手过很多次了,因为上山打猎的人经常会目击到屋子里亮起点点灯火,但又看不到人影,久而久之,这里就被传有鬼怪出没,当地人都避之不及。
大门是虚掩着的,门前停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让楚遂良身心俱疲,他已经顾不得深究这意味着什么了,他只担心自己母亲的安危。
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楚遂良进入到了别墅内部。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天色已晚,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只能回到车上拿了个手电筒。
脏乱差,这就是他打开手电筒之后的第一印象。墙壁上有着大片大片的水渍,地板上四处散落着灰白色的石膏粉。经过数十年的岁月洗礼,这座庄园早就没有了建造之初的富丽堂皇。
别墅的一楼空房间很多,但令楚遂良没有料到的是,这里竟然有一间手术室。两张锈迹斑斑的手术床,旁边满是尘土的柜子上放满了早已过期的医疗药品,地板上胡乱丢弃着一本封面上写着嫁接胚胎干细胞基因疗法的观察日记。
咋一看,楚遂良觉得这个字眼相当熟悉,但是话到嘴边又想不起来。紧接着,日记里记载着的实验负责人的名字映入了眼帘——韩颂文,韩教授的全名。这下楚遂良终于想起来了,嫁接胚胎干细胞基因技术就是韩教授针对先天遗传疾病开发出来的,前不久刚取得了重大突破。
日记本不知道被什么人撕碎了,上面的内容四分五裂,许多都不见了踪影,但最后一页有惊无险地保存了下来。
“谢天谢地,实验成功了,受体胎儿顺利降生,无明显病变。”
从这短短一行字中楚遂良能感受到当时实验人员的喜形于色,而日期是1984年12月9日。
楚遂良惊呆了,因为这正是他的生日。他一时间不敢相信,但眼前的事实表明他无疑就是日记里记载的那个受体胎儿。
为了理解更多的真相,楚遂良鼓起勇气朝二楼走去。木质楼梯因为没人保养,老化的非常严重,踩上去声音很大,激起尘土飞扬,他不得已捂住口鼻。
整个二楼的混乱程度比起一楼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活垃圾堆积如山,泡面盒子和各种冷冻食品的包装随处可见,若有若无的臭味即便在多年之后还回荡在空气中,就好像有人在这里饲养了一头不见天日的怪物。
楚遂良循着手电筒光芒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进,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开关,按下去的瞬间,亮起的灯光晃的他眯起了眼睛。
等他睁开眼睛,被眼前极富冲击力的的景象震慑住了,只见四面八方的墙上满是杂乱无章的简笔画,五颜六色的涂鸦填补了墙壁上的每一处空隙,混乱的使人应接不暇,不断刺激着楚遂良脆弱的神经。
画中有蓝天白云,以及动物,而其中出现最多的则是一个独眼独臂的小男孩形象,无数张脸在墙上死死地盯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显然,男孩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如今早已人去楼空。
突然,肩膀上的一阵强烈的灼烧感楚遂良他拉回了现实,他很清楚肯定又是那个阴阳鱼的胎记在作祟。
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吸引了楚遂良的注意,他母亲的哭声。他急忙从窗户里朝外眺望,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母亲跪在后花园的草地上哭泣着祈祷,面前是一尊破败的观世菩萨雕像。
楚遂良立刻从前院转了过去,大声呼唤着母亲,但后者却对他置若罔闻,拉都拉不起来。
“就让她先这样吧,她累了自然就会停下了。”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楚遂良回头看去,韩教授坐在后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身处黑暗之中,如果不是烟蒂的火光,楚遂良完全注意不到他。
“伯父,你怎么在这儿……”楚遂良脱口而出。
“你妈从医院逃了出来,跑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刚好被我撞见了。”韩教授有气无力地说。半个月未见,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两人相顾无言,韩教授开口说道:“屋子里面的东西你都看到了?”
楚遂良点了点头,不知道事到如今该说些什么。
“你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韩教授抽了口烟,神情疲惫。
许久之后,楚遂良开口说道:“那个受体胎儿真的是我?”
韩教授低头沉思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你父母的关系了吧,近亲结合的后代身患遗传病的概率很高,你在娘胎里就检测出了严重的基因缺陷。你爸妈走投无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我。”他抬头看了眼身后的别墅,“就在这里,我倾尽毕生所学,在你身上试验了嫁接胚胎干细胞基因疗法。”
“这个疗法最后失败了对吗?”楚遂良的脑海中很唐突地浮现出了连环杀人犯的话语,迟疑了下问。
“应该说成功了一半。”韩教授自嘲地笑了笑,“所谓嫁接胚胎干细胞基因,其实就是从健康胎儿的干细胞里提取需要的基因,克隆一份,然后用它替换掉受体干细胞里有缺陷的部分。实验前期进展的很顺利,你和那个孩子的胚胎被从母体里取了出来,不过在基因克隆的环节却出了始料未及的意外。”
“基因克隆……我记得此项技术最近刚突破吧,还是得益于现代纳米科技的发展,过去在实验室里克隆的DNA片段都做不到百分之百还原。”楚遂良接过了话茬,惊愕地说。
“不愧为医学院高材生,你很敏锐。”韩教授说,“那次实验里克隆的片段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以失败告终。我本想就此放弃,没想到你父母却苦苦地哀求我,叫我把那个健全的DNA片段给你换上。这我当然不会同意,你知道他们接下来做了什么吗,他们竟然威胁我,说要到医学院以反伦理罪告发我。”
“可笑至极,但是我能怎么办!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我的学术生涯就全毁了。”韩教授脸上的愤恨转瞬即逝,楚遂良感觉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被风一吹,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楚遂良浑身颤抖,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生来第一次无比厌恶自身的存在。
“因为基因被掉了包,那个给你提供基因的孩子无辜受难,最终变成了那副模样。”韩教授长舒一口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不堪回首的往事给予楚遂良的身心沉痛的一击。他惊愕于自己竟然就像借巢孵蛋的杜鹃那样夺走了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且还浑然不觉地度过了三十年的时光。那边他母亲还在痛哭流涕地向观音菩萨祈求原谅,楚遂良只感觉天旋地转,万物沉寂,直到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
沉默之间,韩教授继续下文,“那孩子生来残缺,他母亲难产死了,家里人嫌弃他,把刚出生不久的他丢弃在了山上。”
他不停地述说着,像是在交代自己的罪行,“我收养了他,给他装上最先进的假肢,但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身体上的残疾时刻折磨着他,周围的孩子们都把他当作怪物欺负。有天,他哭着跑回来问我上帝是不是讨厌他,那一刻我心灰意冷,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不久之后,他就离我而去了。”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回过神来的楚遂良问道,他现在确定那个孩子就是连环杀人案的罪魁祸首,他们在冥冥之中通过胎记建立了一种联系,而这种联系类似于心灵感应。
韩教授摇了摇头,“我没有再见过他,不过他原本姓程,有个孪生妹妹。”
“不会吧……”楚遂良瞪大了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妹妹就是你现在的女朋友,你妈当初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你妈大概以为是厉鬼索命,说什么都要到这儿来拜拜观音菩萨。”这番话耗尽了韩教授所有的气力,他再也没有站起身来。
天空下起了雨,正当楚遂良准备上前将精神恍惚的母亲扶回车上的时候,一阵头疼突然袭来,眼前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个片段,是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女人身后逐渐靠近的视角。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女人回过头来,竟然是程雪。
楚遂良焦急地想要呐喊,但却仿佛电视机前的观众那样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只能徒劳地看着一脸惊恐的她被人用手帕迷晕了过去。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楚遂良意识到凶手的心智已经彻底扭曲了,他打算向所有相关人员复仇,十年前的那场害死楚遂良父亲的车祸大概就是他在背后作祟,如今居然丧心病狂到将魔爪伸向了自己的亲妹妹。
楚遂良急忙用韩教授的手机拨通了老唐的电话,但还是晚了一步,电话那边老唐也在火急火燎地四处寻找程雪,就在刚刚,她在便衣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开车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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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昏暗。她的头隐隐作痛,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穿他的颅骨。她努力眨了眨眼,试图让视线聚焦在这模糊的环境中。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富有生活气息。她躺在床上,微弱的光线从落地窗里渗透进来,但由于窗帘的存在,那光线仿佛被榨干了所有的活力,只剩下勉强能照亮房间轮廓的微弱余晖。
程雪试图挪动身体,但立刻感到一阵冰冷的触感从手腕传来。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固定在墙上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上。
她心跳的厉害,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试图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但记忆仿佛被一团浓雾笼罩,只留下零星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烁。她记得自己下班后走在一条回家的街道上,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程雪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紊乱的思绪。记忆渐渐浮现出来,她想起来自己是被人迷晕拖上了车。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时钟,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她已经昏迷五个多小时了。
房门被推开了,伴随着门外柔和的光线,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盘热气腾腾的蛋包饭。
程雪扭过头去,不想看他的脸。尽管明知道面前之人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但过往美好的回忆还是本能地抗拒近在咫尺的残酷现实。
“我给你做了点东西,趁热吃吧。”男人开口说道,语气温柔似水,挖了一勺米饭送到了程雪的嘴边。
“为什么偏偏是你……”程雪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说来话长,不过我爱你,这点希望你能明白。”吴铭盘膝坐在了床边。
“你说你爱我?难道你杀了这么多女孩,都是因为爱她们吗?”
怎料吴铭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我爱的永远只有你,这份感情强烈到让我忍不住想要伤害你,就像人看到可爱的小动物就想要蹂躏践踏。为了缓解这种杀人冲动,我只能对你周围的人下手。换句话说,她们都是替你而死的。”
听闻此言,程雪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脸,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是疯了。
就在这时,吴铭转移了话题,“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宁愿为你赴汤蹈火,却还一直跟你距你于千里之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这样做不是很反常理吗?”
他自言自语地揭晓了答案,“雪儿,我们是孪生兄妹,我们之间的并不是爱情,而是被称作遗传性吸引的错觉。我痛恨这种关系,它毁了我的一生!”
他将所有的往事都和盘托出,包括红叶公馆的事,以及他和楚遂良这个兄妹乱伦产物的孽缘。最后在程雪惊愕的目光下,吴铭抬手伸向了自己的眼睛,硬生生把自己的左边的眼珠子扣了出来,并且卸下了自己的一只手臂。原来这些都是假的,是精密机械制成的义体。
“这些都是拜楚遂良所赐,我恨不得将他们全家千刀万剐!”在夜晚阴影的衬托下,独臂独眼的吴铭更显诡异莫名,他那空荡荡的眼眶里流出了点点血泪。
程雪被眼前的事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血脉的联系让她不禁想抱一抱自己的哥哥,但铁链却牢牢束缚住了她。
“我原先打算将楚遂良逼疯来报仇雪恨,然后我就会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从此永不相见。”吴铭一边说着,一边病态地打起了寒颤,就连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从托盘里拿出一只冰锥,慢慢走到了她的身边,“对不起,雪儿。我忍不住了,原谅我。”
千钧一发之际,房门被人暴力破开了,老唐带着一群警察冲了进来,楚遂良跟在后面。
看到他的那一刻,吴铭捂着脸癫狂地笑出了声,“又是你啊,你夺走了我生命中所有珍贵之物,但别忘了,这个位置是属于我的,你才应该是那个遭人唾弃的怪物!”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不顾一切地举着冰锥朝楚遂良冲了过去。
一声枪响,吴铭的胸口炸出了血花,房间里只剩下程雪绝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