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我与妈妈离开了威尔河的岸边,来到了一处平原的边缘。
这里的地上开满了勿忘我花,星光下,它们的香气十分刺鼻。
威尔河的水流声黏在我耳膜上,那些白袍亡魂正通过我脖颈的五芒星,把记忆直接灌进我的脑髓:
“这里的平原,曾是我们的刑场。”
“他们让母亲们跪着数孩子被烤红的剑刃割了几刀。”
我望向面前这沉浸在黑暗中的平原,一股微风吹来,带来的血腥和铁锈味绞着我的神经。
这不是气味,是祂们的回忆。
星光如圣徒的银钉,将满地尸骨与插在胸骨上的十字剑钉在我的视野中,无法挣脱。
“妈妈…”
我的五芒星突突跳动,
“这里……死过多少族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我坐下,随后用手掐碎一朵勿忘我。
“滋啦”一声窜起青烟,妈妈的手指被花朵的汁液灼伤。
“这种植物开的花很美…但它的花汁却对我们魔族有毒。”
她蘸过勿忘我花汁的手指抚过我脖颈的五芒星印记时,伴随着青烟,一股难忍的灼痛传来。
“人类通过我们的药剂书了解到这一点,于是采集这种花草,将它们碾磨成汁液,用水稀释后,便变成了迫害我们最廉价的毒药。”
她将手指拿开时,那股灼痛感依旧停留在我脖颈上。
她将手指放入嘴中,吮掉上面的残留花汁,随后吐掉。
当她用沾了唾沫的指尖再次抚过那里时,灼痛感瞬间消失了。
“另外……”
她突然低下头,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
“有些事情,妈妈要留到最后,才能跟你讲。”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铁甲在行进中的摩擦声,比任何战鼓声都令人震颤。
“妈妈…”
我下意识站了起来,握紧了骨杖,手心此刻已捏了把汗。
“这又是什么一回事?”
“等着看好戏吧。”
妈妈还坐在地上。
那冰冰凉凉的金属摩擦声越来越近了。
圣教骑士的旌旗阴影下,胸甲上的铭文泛着磷光:
“净化即救赎”
那是用魔族俘虏的骨灰烧制的字。
他们每前进一步,大地就发出婴儿般的哀鸣声。
“那帮蠢货…”
她伸出手,我扶着她站了起来。
她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阿蒙纳斯大人的预言告诉我…圣教那帮所谓的‘先知’感受到了威尔河以及米拉摩尔镇的异样…派来一群圣教骑士。”
妈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
“但这正是我想要的…”
她正说着,嘴角慢慢咧到了耳根,一股黑血自她的眼眶和嘴角流出。
我看着她的表情,条件反射地捏紧了法杖,地狱之火慢慢灼烧起我的掌心。
“还记得我在威尔河边时说过什么吗?”
她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夹杂着阿蒙纳斯的回音,将我掌心的火焰熄灭。
“祂们…总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她已抬起手臂,手指颤抖着蜷曲。
她的瞳孔变得空洞,煞白的光芒自眼内亮起,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慢慢变得乌黑,如有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在皮肤下渐渐显现。
五根暗红色的血丝掀翻了她的指甲盖。
血丝带着她的五线鲜血射向了夜幕中闪烁的星星,凝聚成五颗血珠。
妈妈脸上流出的黑血,如同硫酸般腐蚀着她的嘴角与眼眶。
那些浓稠的暗红色液体裹挟着鲜血,就像熔化的岩石,缓缓自下巴滑过,打在地上的勿忘我花瓣上,冒起阵阵黑烟。
而那五颗血珠在星光的照射下,血光如罩子般笼罩了整个平原,在夜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五芒星。
我脖颈处的五芒星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我试图用手盖住,可它却越跳越快。
那群圣教骑士和随行的牧师察觉到了这一异常,举起十字架和十字长剑,在血光下发出圣洁的银光,企图驱散头顶的五芒星。
骨杖上的眼球突然转动,伴随着一声破土脆响。
最先钻出的是一只婴儿大小的手,指缝间还粘着腐烂的脐带。
紧接着,无数掌心焦黑的手穿破土层:
浮肿的、白骨的、被剑钉穿的,如地狱作物般疯长。
“滋啦——”
腐蚀声如千百只蝉同时振翅,白雾吞没了骑士们的下半身。
我的视线撕裂雾气,看见腐手抓住银甲脚踝——不是圣银腐蚀亡灵,而是亡灵在消化圣银。
脓血从指缝涌出,银甲像融化的蜡烛般顺着腿甲流下,在地面凝固。
骑士们嘶吼着劈砍,剑刃却卡进腐手的骨缝。
“咔嚓”
金属断裂声传来。
祂们已从土中站起,白袍上的血早已结成硬壳,随动作崩裂出蛛网般的纹路。
脸部的肉膜下,婴儿手掌的形状顶出凸痕,又塌陷成血洼。
没有冲锋,没有阵型。
祂们只是走过,骑士们便如麦秆般折断。
当一具亡灵捏住断剑,捅穿骑士的喉咙时,恍惚间,我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而那个骑士的动脉血喷涌而出,浇在了胸甲上,
“净化即救赎”的铭文开始沸腾,铁锈与脓液交织着凝固成了一句魔族谚语:
“以血还血。”
牧师们手中的圣银十字架早已变成锈铁。
他们哆嗦着掏出圣水球——那些玻璃珠般的容器里,封存着阿尔比昂大教堂最后一滴“圣泉”。
可水球刚碰到指尖就纷纷坠落。
我低头看去,碎玻璃间浮动的不是圣水,而是我的倒影:
白发像蛛网般在水洼波纹里蔓延,红瞳如两滴血坠入牛奶。
“真浪费。”
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些水够浇活一棵苹果树了。”
战场上弥漫起一股勿忘我的香气。
骨杖敲碎第一个牧师头颅时,我听见了熟悉的脆响——
就像弗里奇当年在荒原上,用匕首削开苹果皮的声响。
颅骨碎片混着脑浆溅上我的嘴唇,方才发觉腹中饥饿难耐。
于是我拈起一块沾着灰质体的骨片,舌尖尝到铁锈味的甜。
这味道让我想起那天在教堂,神父洛伦佐递给我的苹果。
“果然…”
尽管这东西不足以充饥,可我还是舔掉了指尖的浆液,
“圣职者的脑壳比苹果更脆。”
当骨杖同时贯穿两名骑士的腹部时,湿润的阻力让我想起儿时在阿尔比昂巷子里,用木棍搅动麦芽糖的触感。
“一、二、三……”
我嘴里哼着魔族童谣,喉咙却发出颤音——这是米兰特夫人曾唱过的摇篮曲。
骨杖的杖尾挑起两段肠管。
它们在我的操控下缠绕成结,像生日时妈妈系在礼物盒上的丝带。
周围的亡灵们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伸出腐烂的手指,抓住骑士们的手腕脚踝,如同孩童争抢糖果般向两侧拉扯。
肠结绷紧的瞬间,我听见琴弦崩断的刺耳声响。
“生日快乐,蓓卡。”
妈妈的声音莫名在我耳边响起。
我突然愣住了。
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是阿米的。
恍惚间我抡起法杖,砸向了眼前一位瘫坐在地、正不断求饶的骑士的脑袋。
在他的脑浆炸出来的那一刻,一股黑雾突然从骨杖的眼球中蔓延而出,闯入我的视线。
那片黑雾很浓,随之而来的是失衡感。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好像听到了弗里奇的声音:
“你吃的是你妈妈的肉。”
我想尖叫,喉咙里却突然灌满了威尔河的河水,却传来干涩的感觉。
我知道,刚刚的那层黑雾,不过是我的眼皮而已。
可直到阳光刺透眼皮,我才再次睁开眼睛。
天竟然已经亮了,而天空蓝的刺眼。
此刻的我枕在妈妈的大腿上,四肢酸痛异常。
周围又传来勿忘我花丛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鸟儿在叽叽喳喳声也钻入我的耳朵,悦耳而动听。
阿米躺在我的手边,正抱着一个奶瓶喝奶。
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模样,我咽了口唾沫,腹中传来“咕咕”的响声。
但当我仔细看他手中的奶瓶时,却发现——里面竟参杂着一股淡淡的红色。
是人血?还是果酱?
我刚想质问,却看见妈妈正哼着歌,拿着一把匕首削着苹果。
刀尖挑出的果核上,沾着她的一丝白发。
“你醒了吗,我的蓓卡?”
妈妈的声音传来时,她正微笑着看着我。
她的嘴角破了,伤口处还渗着黑血。
“很抱歉,我的孩子。”
她用手抹了抹我的鼻尖,拈起一块沾满血渍的骨片,随手扔了出去,还舔了舔手指上的残血。
“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面包,用力撕下一小块,塞入了她的口中,剩下的则塞到了我的手里。
“吃吧,我的蓓卡。”
她一边咀嚼着面包,一边说道,
“昨晚你饿晕了,是妈妈的错。”
我盯着这块干巴巴的面包,若有所思。
直到一阵清风拂来,吹走了鸟语与花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我抬起头,目光投向了气味的来源——
平原上,躺着一堆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的士兵尸体。
一截断手的断骨,还插在一名士兵的嘴里。
血液已浸透泥土,将原本干净的草地染成了暗红色。
我注视这一幕,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原来只是肚子饿了,
于是我狠咬了一口面包,却尝到了一股铁锈味。
不知是我嘴里的血,还是他们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