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们缩在祠堂角落发抖,三叔公的烟袋锅敲着青砖:“造孽啊!姑娘家......”
“闭嘴。”
她甩出菜刀钉在祖宗牌位前,刀柄缠着的布条浸饱了血,隐约可见小妹绣的歪扭梨花。
檐角悬着的铁马不知已锈蚀了多少个寒暑,风掠过时,那叮咚声不再是清越的金属相击,而是沉闷、嘶哑,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拖沓回响,像是锈蚀的关节在无力地摩擦,又像是无牙的老妪在空嚼着苦涩的岁月。
这声音断断续续,被旷野上刮来的、裹挟着沙尘和绝望气息的风撕扯成碎片,时有时无,反而更衬得这姜家残破庭院死寂得令人心慌。
更远处,越过坍塌了半边的院墙,在那片曾经是肥沃农田、如今只剩龟裂黄土和零星枯草的荒野上,另一种声音如同背景般持续不断地低吟着。
那不是虫鸣,不是风声,是无数双枯瘦如柴的手,在那些早已被剥光了树皮、露出惨白木质的老树躯干上,用石块、用断瓦、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刮擦、啃噬着最后一点点可能入口的东西。
那声音细碎、密集,窸窸窣窣,连成一片,像是无数饥饿的鬼魂在黑暗中磨牙,又像是潮水般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生计。
每一次刮擦,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钝响,每一次无力的啃咬,都混合着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无孔不入,如同冰冷的蛛网,缠绕在每一个尚能喘息的人的耳膜上,勒进心里,提醒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姜府”,外面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姜山椒就站在庭院中央。
她身上那件粗麻布的衣服早已洗得发白,硬邦邦地套在瘦削的骨架上,空荡荡地晃着。
寒风轻易地穿透单薄的布料,啃噬着她仅存的热量。
她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黄,上面沾着不知是灰尘还是硝烟的污迹。
一双眼睛极大,却深陷在眼窝里,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干涸的深井,倒映不出丝毫天光,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灰暗。
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看不到半点情绪的波澜。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摊开的、同样枯瘦的手掌上。
掌心里,躺着最后半把粟米。
那粟米颜色陈暗,颗粒干瘪细小,混杂着不少麸皮和沙砾,甚至能看到几粒被虫蛀空了的空壳。
它们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彻底吹走。
这就是姜家,或者说,这座死城里所谓“世家”所能拿出的最后一点“余粮”。
是族老们哆哆嗦嗦地从祠堂供桌最深处的暗格里摸出来,交到她手上时,那重量几乎让她以为接住的是一把冰冷的灰烬。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点可怜的、或许能再熬半碗稀粥的东西。
手臂抬起,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关节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咔哒”声。
然后,五指猛地张开——
干瘪的粟米混杂着沙砾麸皮,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
它们在空中散开,形成一小片短暂而稀薄的黄色雨幕,映着灰白惨淡的天光,竟有一种诡异的、近乎奢侈的错觉。
这点微弱的动静,却像是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打破了庭院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乎在粟米落地的同一瞬间,屋檐上、枯树枝头、甚至是从墙角的破洞里,猛地窜出十几只灰褐色的影子!
是麻雀。
这些往日里叽叽喳喳、灵活讨嫌的小生灵,如今也瘦得脱了形,羽毛凌乱肮脏,失去了所有光泽,紧巴巴地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显得脑袋格外大,眼睛格外突出,里面闪烁着的不再是机灵,而是被饥饿折磨出的、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凶光。
它们像一群饿疯了的微型秃鹫,劈头盖脸地扑向那撒落在地的粟米。
翅膀扑腾的声音急促而混乱,带起地上的尘土。
尖利的喙毫不留情地啄向地面,也啄向身边的同类。
没有鸣叫,没有试探,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争夺。
一只体型稍大的麻雀猛地啄起两三粒粟米,喉咙急促地滚动着,试图吞咽。
旁边一只更瘦小的立刻扑上来,尖喙狠狠地啄向它的眼眶!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狠戾。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被袭击的麻雀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尖鸣,猛地甩开头。
一颗浑浊灰白、带着血丝的眼球竟被硬生生啄了出来,黏连着一丝暗红的神经和组织,滚落在冰冷的泥土上,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肮脏的珠子。
受伤的麻雀彻底疯了,它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那掉落的眼珠,只是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扑打着翅膀,用剩下的那只完好的、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继续拼命啄食。
鲜血从它空洞的眼窝里泪泪流出,迅速染红了它脸颊上的绒毛,滴落在争抢的粟米上,将那点可怜的黄色染成刺目的暗红。
而那只袭击成功的瘦小麻雀,甚至没有片刻停顿,趁着对方痛苦挣扎的间隙,飞快地啄食着沾血的米粒,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满足的咕噜声。
更多的麻雀加入战团。
它们相互踩踏、啄咬、撕扯。羽毛零落飞散,细小的血点溅开,惨烈的鸣叫和翅膀的扑腾声混杂在一起。
那半把掺着沙子的粟米,此刻成了引发血腥战争的导火索,成了这片绝望之地上唯一的、用生命来争夺的宝藏。
姜山椒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脚下生了根。
寒风吹起她枯草般的头发,掠过她毫无表情的脸。
那双深陷的、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脚下这惨烈而微小的厮杀,注视着那只瞎了一只眼、仍在疯狂啄食的麻雀,注视着那颗滚落泥尘、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球。
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一种看惯了生死、看惯了争夺、看惯了所有美好和秩序如何在最原始的饥饿面前崩塌毁灭后的死寂。
眼前的景象,不过是这无边地狱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幕缩影。
人如此,鸟亦如此。
檐角的铁马还在叮咚作响,节奏凌乱。
远处流民啃食树皮的窸窣声依旧绵延不绝。
庭院里,麻雀为了半把带血的粟米,啄瞎了同类的眼。
姜山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拖着僵硬的步子,走向更加阴暗的堂屋深处。
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那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绝望的声响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