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里曝晒出的所有惨状与绝望都吞没其中,只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寒风像剔骨的刀子,在残破的城墙垛口间穿梭呼啸,卷起细碎的雪沫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远处的流民营地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摇曳欲灭的火光,如同鬼火,映照出一些蜷缩蠕动的黑影,却照不亮那无边的死寂和饥饿。
姜山椒的身影融在城墙根最深的阴影里,几乎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
她身上那件破烂的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夜间的酷寒,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布料,直钻进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颤抖。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那捆削制好的竹签上。
这些竹签比手指略长,一头被削得极其尖锐,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不祥的幽光。
她身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盛着粘稠、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马粪混合物,那是她白日里从早已饿毙的军马尸骸旁收集来的,又掺了些说不清来源的污秽之物,在低温下半凝固着,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的甜腥气。
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枯瘦的手指捏起一根竹签,将其尖锐的一端深深浸入那恶臭的瓦罐中,缓缓转动,确保每一寸尖刺都充分沾染上那粘稠的污秽。
然后抽出,小心翼翼地插进早已选好的位置——城墙那段坍塌缺口的乱石缝隙里,倒塌屋架形成的阴影下,或是被积雪半掩的瓦砾堆中。
竹签的角度经过计算,微微向上倾斜,正好对准翻越者最可能落脚或用手支撑的地方。
她利用一切天然的障碍和阴影作为掩护,将这些淬了“毒”的尖刺隐藏得恰到好处。
一根,两根,三根……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冰冷的废墟间沉默地移动,布下这致命而阴毒的阵列。
指尖被竹刺划破,渗出的血珠很快变得冰凉粘腻,与马粪的污秽混合在一起,她也毫不在意,只是随手在衣襟上擦抹一下,继续下一个。
三十六把竹签。
她心里默数着。这个数字仿佛带着某种仪式般的意义,是对这座城、对她自己所剩无几的、扭曲的“掌控力”的最后确认。
做完这一切,她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攀上附近一座半塌的箭楼。
这里视野更好,能俯瞰整个城墙缺口,而又能完美地隐匿在垛口投下的深沉阴影里。
她蜷缩下来,将自己尽可能缩小,呼吸放得极轻,仿佛连吐出的白气都要小心地收敛起来。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如同潜伏的夜枭,死死盯着下方那片死亡陷阱。
时间在寒冷和死寂中缓慢流淌。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或是更远处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哭嚎,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终于,在下半夜最寒冷的时刻,缺口处传来了异响。
先是极其细微的、碎石滚落的窸窣声。
然后是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从城外向上攀爬。
他动作谨慎,显然也深知城墙内的危险,但极度的饥饿显然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他喘着粗气,声音粗重而压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山椒的心跳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瞳孔微微收缩,目光锁定了那个黑影。
那人似乎没有发现脚下的致命陷阱。
他一只手扒住一块凸起的砖石,另一只脚试探着向下踩去,寻找支撑点——正好落在一丛精心布置的竹签上!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凄厉的惨叫猛地划破了夜的寂静!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骇,完全不似人声。
黑影猛地向上弹起,又因为失去平衡而重重摔倒在瓦砾堆中,发出痛苦的闷响。
“我的脚!我的脚!!”他嘶吼起来,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什么东西?!操!什么东西扎我!!”
陷阱被触发了。
姜山椒在箭楼的阴影里,依旧一动不动。
她听着那痛苦的嚎叫从最初的尖锐,逐渐变得沙哑、断续,最终化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吟。
那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混合着痛苦、恐惧和绝望。
“疼……疼死我了……救命……谁……”
那流寇在下面翻滚,试图查看脚上的伤口,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整只脚,连同小腿都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烙透,又像是被无数毒虫疯狂啃噬。
马粪中的污秽和可能的毒素,正沿着竹签造成的创口飞速蔓延,引发剧烈的感染和溃烂。
那种痛苦,远超普通的创伤,带着一种腐败和侵蚀的恶毒。
“水……求求……杀了我……”他的哀求变成了无意识的呓语,声音越来越微弱,但痛苦的低吟却持续不断,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夜的神经。
姜山椒蹲在阴影里,面无表情。寒风拂过她干裂的脸颊,带走微不足道的体温。
她心里默数着那惨叫声的次数,一声,两声……十声……二十声……这数字仿佛成了某种计量单位,计量着这夜的漫长,计量着痛苦的深度,也计量着她自己内心早已冰封的某种东西。
直到东方的天际开始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将黑暗稀释成一片朦胧的灰蓝。
晨雾如同冰冷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地面升起,弥漫在废墟和尸骸之间。
那流寇的哀嚎已经微弱得如同游丝,只剩下偶尔的、断续的抽气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冰冷的晨雾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痛苦余音,传入了姜山椒的耳中。
那是一个婴儿的啼哭。
声音细小、稚嫩,却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像一根细小的银针,刺破了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土地。
姜山椒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地从箭楼的阴影中站起身,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食者,精准地投向哭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在城墙缺口下方,靠近一堆胡乱堆积、已经冻僵发黑的尸体旁边。
她沉默地、一步步走下箭楼残破的阶梯,走向那片尸骸堆积之地。
越靠近,那啼哭声越发清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败气味,令人作呕。
然后,她看到了。
在那堆僵硬的、姿态扭曲的成人尸骸边缘,一个小小的、襁褓般的包裹在微微蠕动。
那襁褓肮脏不堪,被暗红色的血污和黑色的泥泖浸透。
一根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瘪萎缩的脐带,像一条丑陋的绳索,一头连着小包裹,另一头……还连着一具仰面朝天的女尸冰冷僵硬的下体。
那女尸瞪大了空洞的眼睛,望着灰白色的天空,脸上凝固着最后的痛苦和茫然,一只手还保持着向外推拒的姿势,似乎想将孩子推离这片死亡之地,却又无力回天。
婴儿的啼哭就是从那个小小的、沾满污秽的包裹里发出的。
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却依旧执拗地持续着。
姜山椒在那堆尸骸前停下。
她低头,凝视着那个还在微弱蠕动的小生命,又看了看那根连接着生与死的脐带。
寒风卷着雪沫,吹动她破烂的衣摆。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怜悯,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厌恶。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沾满污垢、冰冷僵硬的手。
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布置竹签时沾染的、已经干涸发黑的马粪碎屑和不知名的碎肉残渣。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生硬。
她解开那被血污板结的襁褓,看到里面那个瘦小得如同小猫崽、皮肤冻得发紫、却仍在奋力啼哭的女婴。
她无视那根还连着母体的脐带,只是用随身带着的一把锈蚀短刀,毫不犹豫地将其割断。
刀锋并不锋利,割断时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的摩擦声。
然后,她用自己的破烂外衫,将那冰冷、沾满血污的小身体胡乱裹紧,动作粗粝得像是在包裹一件物品。
在这个过程中,她指甲缝里一小块早已干硬发黑的碎肉屑,不小心脱落下来,正好掉落在女婴皱起的、沾着泪水和污迹的眉心。
那点暗红色的碎屑,粘在婴儿苍白的皮肤上,竟像极了一颗突兀的、不祥的朱砂痣。
姜山椒裹紧了襁褓,将婴儿抱在怀里。
那微弱的、沙哑的啼哭似乎减弱了一些,变成了细微的抽噎。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尸骸和城墙缺口方向早已无声无息的流寇,然后抱着怀里这个从尸堆和死亡线上捡回来的、眉心沾着血污的小生命,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城内更深的、未知的阴影之中。
寒风中,只留下她一声极低极轻、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消散在晨雾里。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