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第四年·大雪】
荒原的夜,是墨汁里掺了冰碴,泼洒下来,冻彻骨髓。
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和坚硬的冰粒,发出鬼哭般的尖啸,肆意抽打着天地间的一切。
能见度低得可怕,几步之外便只剩一片混沌的、旋转的白。
在这片狂暴的混沌中,只有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暖黄色光晕,在艰难地摇曳、坚持着——是晨曦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此刻在暴风雪中渺小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狼嚎声毫无征兆地穿透风雪的屏障,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密集,带着饥饿与贪婪的戾气。
绿油油的幽光在风雪中闪烁、逼近,形成一個不祥的包围圈。
姜山椒那身破败的衣物和腐朽的躯体几乎瞬间就被雪覆盖,但她僵硬的姿态却骤然绷紧。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点微弱的“萤火”,她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粗暴地扯下了自己那张早已褪色、却依旧散发着微弱禁锢力量的镇尸符——那是她维持这具躯壳不彻底溃散、也压抑部分本能的最后一道枷锁。
符纸被精准地拍在了正紧张地举着灯、试图看清周围状况的晨曦额头上。
“待着别动。”
四个字,嘶哑、干涩、冰冷,像冰坨子一样砸出来,不容置疑。
甚至没给晨曦任何反应的时间,姜山椒那具腐化的身躯已然如同离弦的箭,带着一股决绝的、近乎自毁的凶悍,猛地撞入了扑面而来的狼群之中!
斩马刀?
早已在连番恶战中锈蚀崩裂,成了徒具其形的废铁。
她索性弃之不用。
獠牙!那是她与生俱来、如今更显狰狞的武器!
腐朽的骨骼爆发出最后残存的蛮力,她直接扑向领头最壮硕的那头饿狼,在对方腥臭的巨口咬合之前,先一步用自己冰冷坚硬的獠牙,狠狠刺穿了那毛皮厚实的喉咙!
“噗嗤——!”
温热的、腥臊的狼血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她苍白腐烂的脸颊和雪地。
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要命的反击激怒了,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撕咬、抓挠、撞击……姜山椒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是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搏杀着。
獠牙撕开皮肉,腐朽的手指抠挖眼珠,甚至用头槌撞碎狼的鼻梁!
骨骼断裂的脆响、狼群痛苦的哀嚎、风雪的呼啸、以及她那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非人的低沉咆哮……交织成一曲野蛮血腥的死亡乐章。
当晨曦终于举着那盏摇曳的宫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血腥味和声响追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
雪地上,一片狼藉。
十余具狼尸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伏着,暗红色的血液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绽开了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恶之花,尚未完全凝固,兀自冒着丝丝热气。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压过了风雪的气息。
而在那片血泊的最中央,姜山椒正跪在那里。
她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刚刚那场短暂的爆发耗尽了所有支撑她的力量。
嶙峋的脊背深深佝偻着,头几乎要埋进沾满狼血的雪地里。
她正剧烈地呕吐着——虽然僵尸的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一些漆黑粘稠、散发着强烈腐臭的液体被强行挤压出来,混合着刚刚咽下的狼血,淅淅沥沥地落在雪地上,迅速冻结成冰。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呕吐出的污秽之中,似乎有无数极淡极淡的、扭曲的、痛苦挣扎的灰色影子,随着黑液一同被“吐”出,发出无声的尖啸,旋即又被风雪吹散、湮灭——那是她数百年来斩杀、吞噬、却始终无法真正“消化”掉的残魂执念。
晨曦小脸煞白,提着宫灯的手抖得厉害。
但她还是咬着唇,一步步挪近。
她看着姜山椒痛苦颤抖的背影,看着那不断呕出的、令人作呕的黑水和幽影,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
她蹲下身,伸出小手,却不是去搀扶。
她用自己的袖口——那嫩黄色的、绣着精致小花的、干净柔软的裙裾,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温柔,去擦拭姜山椒那腐烂空洞、此刻正因剧烈呕吐而抽搐的眼眶周围沾染的血污和黑水。
“疼吗?”
她小声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难过。
仿佛能感受到那份非人的痛苦。
裙裾柔软的布料拂过腐烂的皮肤,沾染上冰冷的露水(或许是雪融化所致)和污浊的血泪混合物。
那些液体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竟没有立刻晕开,而是迅速凝结成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形态各异的小小冰花,在宫灯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而脆弱的光芒。
姜山椒的呕吐猛地停住了。
身体的颤抖却更加剧烈。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晨曦。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有暴戾,有茫然,更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空洞。
突然,她猛地伸出手——那只刚刚撕碎过狼喉、沾满血污和狼毛的、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抓住了晨曦那只正为她擦拭眼眶的小手。
动作粗暴,几乎弄疼了对方。
然后,她抓着那只温暖、柔软、充满生机的小手,狠狠地、按在了自己左侧的胸膛上——那个本该有心跳的地方!
“这里……”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肺腑中硬挤出来,带着无尽的冰冷和荒芜,“……空了三百六十年。”
掌心之下,是冰冷坚硬的、毫无起伏的胸腔。
没有心跳,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死寂。
然而,就在那死寂的最深处,晨曦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有一块东西……一块坚硬、冰冷、却蕴含着无数混乱尖叫与悲鸣的东西,正在发出细微而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是姜山椒以自身为容器,强行封印了数百年的、所有战死者的名姓与怨念所化的血琥珀,正在她情绪剧烈波动下,不堪重负地……龟裂?
晨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惊呆了,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忘记了挣扎。
但下一秒,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顺着那按压的力道,更紧地贴住那片冰冷的死亡之地,然后……微微侧过头,将自己小小的、温暖的耳朵,轻轻贴在了姜山椒的胸膛上。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极力倾听那死寂深处的、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声响。
风雪依旧在咆哮。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空灵温柔的哼唱,从晨曦的唇间流泻而出。
那调子简单、重复,甚至有些稚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它穿透风雪,轻柔地环绕着两人。
姜山椒腐烂的身体猛地一震!灰白的独眼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曲调……
那竟是……她幼年时,在母亲还未惨死、家还未破灭之前,蜷在温暖的被窝里,哼给怕黑的妹妹听的那支……早已被遗忘在血与火深处的、最简单的童谣!
晨曦……怎么会……?
童谣的调子温柔地持续着,如同最纯净的暖流,试图渗入那冰冷龟裂的血琥珀,安抚其中沸腾咆哮了数百年的痛苦亡魂。
暴虐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然止歇。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寂静。
铅灰色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撕开一道裂隙,一缕金红色的、无比锐利的朝阳,如同熔化的金液,猛地刺破这漫长而酷寒的黑暗,倾泻而下,瞬间将整片荒原染上了一种悲壮而温暖的色泽。
光芒首先照亮了那片狼藉的战场。
然而,预想中血肉模糊、尸骸遍地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十余具原本倒伏在血泊中、逐渐被冻硬的狼尸,在朝阳触及的刹那,竟如同被施了某种神奇的净化术,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化。坚韧的毛皮、坚硬的骨骼、凝固的血液……所有狰狞的、代表着死亡与暴力的部分,都在阳光中无声地消融、分解,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绒絮。
它们轻盈地飘荡起来,如同无数被惊起的、最纯洁的蒲公英种子,随着清晨微寒的气流,慢悠悠地升腾、旋转、四散飘飞。
很快,那片浸透了血腥的土地上,再也找不到任何狼群存在过的痕迹,只剩下被践踏过的雪地,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极淡的草木清气,取代了原先浓重的血腥。
晨曦就站在这片飘飞的、如梦似幻的“蒲公英”雨之中。
她的小脸被朝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冰晶,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闪闪发光。
她伸出小手,接住几朵飘到面前的绒絮,看着它们在掌心微微颤动。
然后,她弯下腰,仔细地在那一片莹白中寻找着,最终拾起了一朵最大、最饱满、绒毛最为丰盈的“蒲公英”。
它安静地躺在她粉嫩的掌心,洁白无瑕,仿佛凝聚了所有狼尸转化后最精粹的生机。
她蹬蹬蹬地跑到依旧跪坐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还未从昨夜那场血腥搏杀与剧烈呕吐中回过神来的姜山椒面前。
姜山椒的形态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也更显骇人——腐肉与伤口暴露无遗,獠牙上还残留着暗色的痕迹,周身散发着与这圣洁景象格格不入的死寂与污秽。
晨曦却毫不在意。
她踮起脚尖,努力将手臂伸高,小心翼翼地将那朵硕大洁白的“蒲公英”,别在了姜山椒那灰白、干枯、打结的鬓发之间。
柔软洁白的花球与她腐烂的耳廓、暗沉的肤色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他们说,”晨曦做完这一切,退后一步,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蓝眼睛在朝阳下清澈见底,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轻快与神秘,“极北的苦寒之地,最深的雪原下面,藏着一种神奇的往生花。”
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回忆某个古老的传说,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它的花瓣像冰一样透明,花蕊像阳光一样金黄。听说呀,”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天真,“只要找到它,哪怕只是闻到一点点它的香气,就能让人看见……看见自己这辈子最最幸福的记忆哦!”
“最幸福的记忆……”姜山椒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了一下,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那空洞的独眼茫然地望着远处被阳光染金的雪原,仿佛试图在那片刺目的光亮中,搜寻任何一丝能与“幸福”二字沾边的碎片。
朝阳愈发炽烈,将两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
那朵别在僵尸耳后的“蒲公英”,在风中轻轻摇曳,绒絮的边缘被光线照得几乎透明。
荒野寂静,唯有风声掠过,如同一声悠远而惆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