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是刮骨的刀,裹挟着冰原上万古不化的寒意和细碎的雪沫,呼啸着穿过粗粝的岩石和枯死的苔原灌木。
兽人部落的聚居地并非温暖的帐幕,而是一片依偎在巨大山岩背风处的简陋石屋群,低矮、坚固,如同从冻土中生长出来的灰色蘑菇,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冻硬的兽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混合了牲口膻味、燃烧油脂的烟气和某种粗砺草药的气息。
她们的到来,并未引起预想中的恐慌或攻击。
几个正在用厚重石斧劈砍冻肉的兽人停下了动作,他们身材高大魁梧,覆盖着浓密的、抵御严寒的毛发,粗犷的脸上疤痕纵横,鼻息在酷寒中喷出大团白雾。
他们的目光落在姜山椒身上,那非人的形态和浓烈的死气让他们的鼻腔喷出警惕的哼声,肌肉绷紧,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而非即刻的敌意。
他们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晨曦身上,那抹与这片苦寒之地格格不入的明亮色彩,似乎让他们感到某种困惑。
一个格外苍老的兽人,被其他兽人称为“乌鬃”的老萨满,从最大的那间石屋中蹒跚走出。
他比其他的兽人更加佝偻,身上挂满了各种风干的爪子、牙齿、细小的骨骸和色彩暗淡的石头串成的沉重项链,脸上用某种矿物颜料涂画着早已模糊褪色的纹路,每一道褶皱都仿佛刻满了部族的历史与冰原的严酷。
他的眼睛不像其他兽人那般锐利,反而有些浑浊,但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看透了漫长岁月的智慧与疲惫。
老萨满的目光越过晨曦,直接落在了姜山椒身上。他并没有像孩童那样好奇,也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恐惧。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姜山椒腐烂的皮肤、空洞的眼眶、以及周身那种与生机勃勃的北地截然相反的沉寂死气。
他看了很久,然后发出一种极其低沉、仿佛胸腔共鸣般的呜咽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古老语言的起始。
他蹒跚地转身,从石屋阴影里取出了一串法器。
那并非精致的器物,而是用不知名大型野兽的腿骨打磨成的铃铛,用坚韧的筋腱串联,每一颗骨铃都粗糙不堪,形状不一,表面刻满了扭曲的、难以辨认的符号。
骨铃旁边,还挂着一簇用枯黑鸟羽和细小指骨绑成的坠子。
没有询问,没有交流。老萨满开始围绕着姜山椒跳动。
那舞蹈绝非欢庆,也非战舞。
动作沉重、缓慢、甚至有些滞涩,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又艰难拔起,仿佛正对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他枯瘦布满毛发的手臂扬起,摇动那串沉重的骨铃。
“咔啦……咔哒……哗啦……”
骨铃撞击的声音异常刺耳,绝非金属铃铛的清脆,而是某种干涩、沉闷、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仿佛每一次摇晃,都在加速那些古老骨头的崩解。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直刺耳膜。
伴随着骨铃令人不安的声响,老萨满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而沙哑的吟唱。
那调子古怪至极,没有任何旋律可言,起伏不定,时而如同呜咽,时而如同喘息,时而又变成一种尖锐的气音,仿佛在模仿着风穿过岩石缝隙的哀鸣,又像是在呼唤着某些早已被遗忘在冰原深处的名字。
这舞蹈,这铃声,这吟唱,共同构成了一种原始、苍凉、甚至带着几分阴森诡谲的氛围。
它不像是在祈福,更像是一种试图与某种亘古存在的、冰冷的秩序进行沟通的仪式,一种对“安息”最直白、最笨拙、却也最竭尽全力的祈求。
是为这显然不得安息的亡魂,寻求一片北地风雪般的永恒宁静。
兽人们安静下来,连劈砍冻肉的声音都停止了。他们肃立着,目光跟随着老萨满缓慢旋转的身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他们理解这种舞蹈,理解这种声音,这是部落最古老的语言,用于应对那些游荡的、不属于生者也不属于寻常死亡的“存在”。
晨曦也安静地看着,小小的脸上没有了往常的笑意,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倒映着老萨满舞动的身影和摇曳的骨铃,似乎在努力理解这沉重而原始的仪式。
姜山椒僵立在这场为她而起的、诡异安魂舞的中心。风雪吹动她破烂的裹尸布和枯草般的白发,那些南海孩童为她系上的粗糙贝壳饰品早已在路途颠簸中脱落殆尽,只剩下几段干枯发黑的海草依旧顽固地缠绕在腕骨上。
北地的酷寒似乎让她体表的腐朽都暂时凝固了,呈现出一种更加僵硬的死寂。
她灰白的眼珠空洞地对着前方,仿佛那苍老的萨满、那刺耳的骨铃、那低沉的吟唱,都只是掠过她腐朽躯壳的风声。
然而,就在老萨满一个剧烈的、近乎跌倒的旋转动作,将那串骨铃高高扬起,又狠狠摇下——
“咔嚓!”
一声格外清晰、近乎爆裂的脆响!
并非骨铃碎裂——尽管它们听起来随时都会如此——而是来自晨曦的方向!
或许是那苍凉原始的仪式氛围牵动了某种气机,或许是老萨满舞蹈中蕴含的某种古老力量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又或许仅仅是巧合……就在骨铃发出最刺耳嘶鸣的那一刹那,晨曦腕间那条用细韧金线编织、缀着几颗微小月光石的手链,毫无征兆地崩断了!
细碎闪烁着微光的月光石珠子无声地散落,跌入脚下的积雪中。而夹杂在珠子中间,一块更小、更不起眼的翠色物件,也随之跌落。
它并非垂直落地,而是先撞在晨曦温暖的裙裾上,弹跳了一下,划出一道微弱的绿色弧线,最终“嗒”的一声,轻轻掉落在姜山椒脚前那片被老萨满踩踏得十分坚实、混合着冰雪和泥土的冻土地上。
那是一块翡翠碎片。
不大,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表面还残留着被粗暴力量掰断的痕迹。质地算不上顶好,内里有些许棉絮状的杂质,但那抹幽深的、仿佛凝结了无数夜晚的绿色,却在这片以灰白、苍黄、暗褐为主的北地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冻土上,一半沾着晶莹的雪沫,一半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北地惨淡的阳光落在其上,竟无法穿透那浓郁的绿色,只在其表面留下一小片冰冷的、僵硬的亮斑。
正是那块……曾被姜山椒在极致的暴怒与绝望中,用尽全身力气掷入咆哮大海、试图彻底割裂与埋葬的长命锁残片。
它……又回来了。
以一种如此突兀、如此悄无声息、却又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的脚下。
老萨满的舞蹈恰在此时戛然而止。他维持着一个双臂向天、头颅深垂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白汽汹涌地从他口鼻中喷出。
那串骨铃终于在他手中彻底安静下来,几道细微的裂纹清晰可见。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风声,兽人的呼吸声,甚至远处冰棱断裂的细微声响,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抽空。
姜山椒那凝固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一寸一寸地低垂下去。
她灰白的、空洞的眼眶,精准地聚焦于脚前雪地上。
聚焦于那一点幽深的、熟悉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翠色之上。
北地的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掠过,试图将那小小的碎片掩埋,却只是徒劳地吹开了它表面的浮雪,让那抹绿意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冰冷的、充满嘲讽意味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