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客房低矮而陈旧,梁木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发黑,空气中浮动着灰尘与劣质灯油混合的沉闷气味。
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的桑皮纸,将北地凛冽的寒风与无尽的夜色隔绝在外,只余下桌上一盏摇曳的油灯,勉强驱散一隅昏暗,投下大片晃动不安的阴影。
她们暂歇于此。
经历了一日的风尘,房间内却并无暖意,只有一种停滞的、与世隔绝般的冷寂。
姜山椒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背对着那张模糊不清的铜镜。
镜面早已氧化,映出的人影扭曲而朦胧,边缘晕开大片昏黄的污渍。
晨曦跪坐在她身后的床沿上,小小的身子陷在粗糙的靛蓝色染布里。
她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齿疏而钝的木梳,正极其小心地、试图梳理姜山椒那一头枯白如乱草的长发。
那些发丝早已失去了生命应有的柔韧与光泽,干涩、脆弱、纠缠成无数死结,其间甚至还夹杂着细小的沙砾、枯叶的碎片,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墓穴深处的阴冷污秽。
梳子每一次试图深入,都会遇到顽固的阻力。晨曦不得不屏住呼吸,用纤细的手指先一点点耐心地解开那些最外层的缠结,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古董。
梳齿划过打结的发束,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偶尔带下几根断裂的灰白髮丝,无声地飘落在姜山椒肩上那件腐朽破败的深色披风上。
昏黄的烛光在铜镜中晕开,勉强勾勒出镜中重叠的身影。
一个,是色彩明丽、肌肤莹润、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光华与生机的仙灵,连发梢都跳跃着温暖的光点。
另一个,则是一团模糊的、晦暗的、由苍白、深褐与墨黑交织而成的阴影,枯槁的白发如同某种不祥的枯草,包裹着一张了无生气的、腐烂的侧脸轮廓。
仙灵与修罗,生机与死寂,温暖与冰冷,如此悖逆又如此紧密地同处于这方狭小、昏暗的镜框之中,构成一幅诡异而又令人心悸的画面。
寂静在房间里弥漫,只有木梳艰难穿梭于发丝间的细微声响,以及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忽然,晨曦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望着镜中那片模糊的、属于姜山椒的阴影,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透过那层层死寂与腐朽,感知到了某种沉重到无法想象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孩子气的直白,却又像羽毛般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
“姜姐姐从前……是不是很辛苦?”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跨越了所有常理的探究,直接触及那被漫长岁月和血腥过往层层掩埋的核心。
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似乎又加深了一层。油灯的光焰猛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镜中扭曲的影子。
姜山椒始终僵直如石像的身躯,几不可查地震颤了一下。那并非明显的动作,更像是一块深埋地底的巨石内部传来的、沉闷的崩裂声。
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低沉、如同破损风箱艰难抽气般的“嗬……嗬……”声响,那是气流强行穿过早已腐化粘连的声带与气管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许久,那嗬嗬声艰难地凝聚、挤压,终于扭曲成几个破碎不堪、几乎难以辨认的音节,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铁皮上刮下来的:
“我……吃过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都骤然远去。
这句话太过直白,太过血腥,太过沉重,像一把锈迹斑斑、沾满污秽的钝刀,猛地劈开了所有伪装的平静,将最赤裸、最不堪的真相粗暴地掷于这昏黄的烛火之下。
它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脏都为之骤停的冰冷与绝望。承认此事,并非炫耀凶残,而是将自身彻底钉死在非人的耻辱柱上,是一种对自我存在的彻底否定。
然而,常人的惊骇尖叫、退缩逃离并未发生。
镜中,那璀璨的仙灵身影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晨曦放下了那把怎么也梳不通的木梳。
她小小的身体向前倾,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温热柔软的脸颊,轻轻地、深深地埋进了姜山椒脑后那件散发着浓重腐朽气息、沾着不知名污渍的破旧披风里。
织物粗糙冰冷的触感贴着她细嫩的皮肤,那无法掩饰的死亡气息涌入她的鼻腔。
但她没有动,反而更紧地贴靠上去,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片冰冷,又像是想要遮挡住那刚刚被揭露的、过于骇人的真相。
沉默了片刻,她那闷闷的、带着鼻音的声音从厚重的披风布料里传出来,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可是姐姐眼睛里有星星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毫无逻辑,天真得近乎荒谬。与她刚刚听到的那血腥的自白形成了极致到荒诞的对比。
它完全无视了那恐怖的过往,无视了那非人的罪孽,无视了这具躯壳的腐朽与死寂,只是固执地、甚至是蛮横地,抓住了某种她所以为的、存在于那空洞眼眶之后的微光。
她不是在安慰,不是在辩解,她只是陈述着一个在她眼中无比简单、无比确定的“事实”——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
油灯的光焰再次稳定下来,静静地燃烧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依旧是一个明亮,一个暗沉,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那面模糊的铜镜中,凝固成一幅永恒悖谬、却又奇异协调的画卷。
窗外,北地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诉说着千古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