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死寂被一种沉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骤然撕裂。
那不是雷声,更像是沉睡的巨兽在翻身时骨骼摩擦大地的呻吟。紧接着,是密集得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仿佛整个世界的屋瓦都在同时碎裂。
姜山椒腐朽的感官比晨曦更快捕捉到了异样。她猛地从腐朽的蒲团上弹起,裹尸布下的筋肉瞬间绷紧,灰白的眼珠在黑暗中骤然转向庙门的方向。
不是风!是水!
沉重、浑浊、裹挟着毁灭气息的水!她甚至能“嗅”到那股混杂着腐殖质、牲畜粪便和草木碎屑的、冰冷刺骨的腥气,正如同无形的巨掌,蛮横地推开残破的庙门,汹涌灌入!
“水!”她喉咙里滚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单音,腐朽的声带摩擦出如同生锈铁片刮擦的噪音。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一刹那,那沉闷的咆哮已化为震耳欲聋的轰鸣!
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折断的树木、破碎的农具、甚至还有翻滚挣扎的猪猡尸体,如同挣脱地狱锁链的恶龙,轰然撞碎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庙门!
木屑、泥浆、破碎的神像残骸如同暴雨般激射!洪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穿透裹尸布,刺入她早已失去温度的血肉和骨骼。
浑浊的水流带着惊人的力量撕扯着她的腿脚,试图将她拖入这狂暴的泥泞漩涡。
晨曦被这惊天动地的巨响和瞬间漫上小腿的冰冷洪水惊醒了。
她茫然地坐起身,淡绿襦裙的下摆瞬间被染成污浊的深褐色,冰冷的泥水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睡意被彻底驱散,恐惧的本能攫住了她。
然而,不等她发出惊呼,一只冰冷、坚硬、带着明显腐朽气息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只手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触感粗糙如同被水浸泡多年的老树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
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晨曦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被猛地从湿冷的泥水中拔起!
“呃!”喉咙被勒紧般的窒息感让她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天旋地转间,她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上了姜山椒坚硬如铁的脊背。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和隐约尸腐气的裹尸布紧贴着她的脸颊和胸口,那股寒意几乎冻结了她的呼吸。
她下意识地想挣扎,但姜山椒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已经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箍,死死地环住了她的腰腹,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背上。
“抱紧!”嘶哑的指令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晨曦下意识地照做了,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姜山椒冰冷僵硬的脖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具躯体的异常——没有心跳的搏动,没有血液奔流的温热,只有一种沉寂的、如同古墓石壁般的冰冷和坚硬。
骨骼的轮廓透过单薄的裹尸布硌着她,嶙峋而突兀。
就在这时,供桌的方向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的巨响!
“轰——哗啦!”
那承载着半截菩萨残躯的厚重供桌,在洪流的猛烈冲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四分五裂!粗壮的桌腿瞬间折断,桌面被浑浊的浪头掀起,狠狠拍在旁边的墙壁上,炸开漫天碎木!
菩萨那仅存的半张慈悲面孔在污水中翻滚、沉浮,泥浆迅速糊满了那悲悯的眉眼,最终被一个更大的浪头彻底吞没,消失不见。浑浊的水面上,只留下几片碎裂的、绘着模糊金漆的木头,打着旋儿,迅速被洪流卷走。
姜山椒在供桌碎裂的巨响中,爆发出僵尸身躯所能达到的极限力量!她腐朽的腿骨爆发出令人惊骇的蛮力,无视脚下泥泞湿滑的砖地和洪水巨大的撕扯力,猛地蹬地!
裹尸布包裹的脚掌踏碎了脚下的青砖,借着这股反冲之力,她背着晨曦,如同一支离弦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箭矢,直射向庙宇那粗大的主梁!
腐朽的手指精准地抠住了梁木上粗糙的裂纹,身体借力向上猛地一荡!整个腐朽的身躯带着背上的晨曦,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稳稳落在了那根横亘在庙宇高处、沾满灰尘和蛛网的粗壮房梁上。
脚下,是翻腾咆哮、浊浪滔天的洪水地狱。
房梁在她们落下的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年的灰尘和干枯的虫尸簌簌落下,掉进下方浑浊的洪流中,瞬间消失无踪。
直到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死气双重包裹的晨曦,才仿佛找回了一点知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死死地抱着姜山椒冰冷的脖子,脸颊紧贴着那散发着土腥和腐朽气息的裹尸布,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让她牙齿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和恐惧中,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热源,从紧贴的部位传来。
是姜山椒的颈窝。
那并非活人的体温,更像是在极度阴寒的环境中,一块深埋地底、吸收了微弱地热的石头,所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稀薄的暖意。
这点暖意,在洪水滔天的冰冷地狱里,在身下僵尸腐朽躯体的死寂包围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珍贵。
仿佛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稻草,又或是冻僵的旅人触碰到最后一点余烬。在极致的冰冷和恐惧带来的麻木中,这点稀薄的暖意被晨曦的感官无限地放大。
“嗯……”她在剧烈的颤抖中,无意识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那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梦游者的呢喃,微弱得几乎被下方洪水的咆哮彻底淹没。
她像一只在暴风雪中寻找热源的野兽,本能地、更深地往那点稀薄的暖意源头钻去。冰凉的脸颊在姜山椒颈侧僵硬冰冷的皮肤上蹭了蹭,鼻尖几乎埋进了那带着腐朽气息的裹尸布褶皱里。
“……姐姐……”破碎的音节从她紧贴着冰冷皮肤的唇间逸出,带着睡意未消的模糊和一种奇异的依赖,“……比……火炉……暖和……”
这声梦呓般的低语,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姜山椒早已僵死的意识深处!
火炉?
暖和?
她?一具在泥土中埋藏了不知多少岁月、腐朽冰冷、连血液都早已凝固干涸的行尸走肉?一具行走的、散发着死亡和疫病气息的棺椁?
荒谬!讽刺!如同将地狱的寒冰与人间灶膛的暖意相提并论!
一股源自僵尸本能的、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戾和被点破可悲真相的羞怒,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翻腾、冲撞!
尖锐的獠牙在腐朽的牙床下蠢蠢欲动,撕咬、啜饮新鲜温热血肉的渴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神经。环在晨曦腰间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屈起,如同鹰爪,那力量足以轻易捏碎怀中这具温热、鲜活、散发着甜美生命气息的娇小躯体!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瞬间的放纵……
杀了她!撕碎她!让这愚蠢的、亵渎的温暖彻底熄灭!让她明白,紧贴着的不是什么火炉,而是一具真正的、带来死亡和寒冷的棺材!
杀戮的欲望在冰冷的躯壳内咆哮。
然而——
那紧贴着她颈窝的、温热的、带着甜香气息的呼吸,均匀而信赖地拂过她冰冷的皮肤。那小小的身体,还在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像寻求庇护的雏鸟,毫无保留地依偎在她这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躯壳上。
那句“暖和”的梦呓,天真得残忍,却又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早已被遗忘的、深埋在尸毒和怨恨之下的某个角落。
也许,是许多年前,在某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冬夜,也曾有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这样依偎过她,说过同样的话语?那个早已在记忆中模糊成一片血色的、名叫“小妹”的影子……
暴戾的杀意如同撞上无形的壁垒,在即将喷发的临界点骤然凝滞、冻结。
姜山椒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不是躲避洪水时的蓄力待发,也不是战斗时的紧绷戒备。
而是一种彻底的、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僵硬。仿佛她整个腐朽的存在,从每一根枯骨到每一寸腐朽的筋肉,再到那被尸毒浸透的思维,都被这句梦呓瞬间冻结成了万载玄冰。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关节处发出的、细微的、如同冰层开裂般的“咔咔”声。她不敢低头,怕看到那双在睡梦中依旧依赖着她的蓝色眼睛。
她不敢呼吸——尽管僵尸本就不需要呼吸——怕惊扰了背上这份荒谬绝伦的“温暖”。
她更不敢动。
一丝一毫都不敢动。
仿佛她这具带来死亡和不祥的躯体,此刻竟成了世间最脆弱的琉璃。哪怕最微小的一个动作,一丝肌肉的颤动,都会打破这诡异而脆弱的平衡,让背上那点稀薄的、梦呓般的“暖和”彻底粉碎,也让她自己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承认自己竟被这温暖触动?还是彻底撕碎这虚伪的幻象,回归冰冷的僵尸本质?
她不知道。
她只能僵持在这炼狱般的矛盾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下方洪水的咆哮、梁木不堪重负的呻吟、远处村庄隐约传来的哭喊……所有声音都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隔膜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的世界,只剩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颈窝处那持续拂来的、温热的、带着生命甜香的气息,以及那句如同诅咒般萦绕不散的“暖和”。
唯一“动”的,是她无法控制的、源自这具腐朽躯体的“代谢”。
粘稠、冰冷、散发着淡淡沼气和腐肉气息的暗黄色液体,从她裹尸布破损的边缘、从她腐朽关节的缝隙中,缓慢地渗出、汇聚,最终承受不住重力,沿着她冰冷僵硬的肢体轮廓,一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嗒。
嗒。
嗒。
这声音在洪水的咆哮背景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如同丧钟般清晰地敲击在姜山椒凝固的意识里。
浑浊的尸液滴入下方翻腾的洪水,瞬间被浊浪吞没,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更多的尸液沿着她的腿骨流淌,在布满灰尘的房梁上蜿蜒出湿滑黏腻的痕迹,最终在梁木边缘汇聚成一小股,持续不断地滴落。
滴落。
滴落。
滴落。
冰冷粘稠的液体,在她脚下形成了一道持续不断的、无声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雨帘”。
这污浊的檐下雨帘,与背上少女梦呓的“暖和”,构成了这洪水地狱中最荒诞、最撕裂、也最令人窒息的画面。
姜山椒像一尊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石像,背负着温暖的诅咒,在自身腐朽的滴答声中,凝固成了永恒的僵直。
——
天明时分,她们在涨水的溪涧捞起块牌匾。
晨曦蹲在浑浊的水洼旁,指尖拂过那块半浮半沉的木匾。混着泥沙的污水从匾额边缘淌下,在泥地上拖出蜿蜒的褐痕。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被洪水撕裂的豁口,用袖口内侧柔软的布料,一点点擦拭着匾额正中那四个鎏金大字——慈航普度。
金漆早已黯淡斑驳,边缘卷翘剥落,露出底下腐朽发黑的木质。有些笔画被淤泥糊死,得用指甲尖仔细剔刮。晨曦的动作极轻,仿佛那不是一块被遗弃的庙宇残骸,而是某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水流过的凹痕里,残存的金粉在稀薄的天光下偶尔一闪,像垂死者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她擦得专注,金色的发梢垂落,沾了泥水也浑然不觉,淡绿的裙裂浸在浑浊的水里,晕开更深的色泽。
姜山椒沉默地立在一旁,僵尸腐朽的身躯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裹尸布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滴淌着泥水。她灰白的眼珠里映着晨曦专注的侧影,也映着那四个虚伪的大字。
慈航?普度?呵。这荒诞的世道,神佛闭目,妖魔横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多少祈求淹没在血泪里,多少虔诚化作坟头草?
这金漆包裹的谎言,比她这副行尸走肉的躯壳更加冰冷,更加令人作呕。
她动了。
没有言语,腐朽的指骨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湿漉漉、沉甸甸的匾额边缘。
指骨用力,指甲深深嵌入朽木。晨曦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想护住自己刚擦干净的那片“慈”字,却被姜山椒一个冷漠的眼神定在原地。
“咔嚓!”
一声沉闷的裂响。姜山椒双臂发力,腐朽的筋肉在裹尸布下绷出狰狞的轮廓,竟硬生生将那厚重的木匾从中间掰断!
断裂处木刺狰狞,湿漉漉的碎屑和剥落的金漆簌簌掉落,溅起浑浊的水花。断裂的“航”字歪斜着,一半金漆彻底剥落,露出惨白的木茬,如同被撕开的皮肉。
她没有停手。将两片残匾拖到庙宇残骸前稍干的空地上,抬脚,狠狠踏下!
“砰!砰!砰!”
靴底包裹着裹尸布,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积郁了数十年的戾气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沉闷的践踏声在寂静的废墟里回荡,惊飞了远处枯树上栖息的几只乌鸦。
断裂的木板在她脚下呻吟、粉碎、解体。金漆在暴力碾压下彻底剥离,化作点点污浊的金屑,混入泥泞,仿佛神佛最后一点虚假的荣光被无情地踏进尘埃。
大块的木料碎裂成条,再被她腐朽却异常有力的双手抓住两端,膝顶、手掰、脚踹,进一步肢解成更小的、适合燃烧的柴块。
晨曦抱着膝盖,蜷坐在一块倾倒的石柱上,默默看着。金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她没有阻止,只是在那一声声粗暴的碎裂声里,身体偶尔会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当一块带着半个“度”字的木片被姜山椒随手扔进柴堆时,晨曦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柴堆很快垒起。姜山椒的动作带着一种行刑般的冷酷效率。她最后拾起一片巴掌大、边缘还粘着一点金箔的碎木,正是晨曦方才擦拭得最用心的“慈”字残片。
她瞥了一眼,指骨用力,那点残留的金箔连同木片本身,在她掌心被捏得粉碎。粉末从她指缝间飘落,无声无息地混入泥土,彻底消失。
没有火石火镰。姜山椒只是伸出腐朽的食指,指甲在另一块相对干燥的木柴边缘猛地一划。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道焦黑的痕迹出现,随即,一簇微弱的、带着奇异青蓝幽光的火星骤然迸出!
这火星仿佛有生命般,贪婪地舔舐着木柴的纹理,瞬间便燃起了一小团同样散发着幽冷青蓝光芒的火焰——那是她尸毒与阴气点燃的幽冥鬼火。
她将这团鬼火丢入柴堆底部干燥的枯叶和细枝中。嗤啦一声轻响,青蓝色的火舌猛地向上窜起,带着一股阴寒的焦糊气息,迅速包裹住那些潮湿的木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幽冥鬼火舔舐着湿柴,非但没有被水汽压制,反而如同饿鬼般,疯狂地吞噬着木头中的水分,发出滋滋的、如同油脂被煎烤的声响。白色的水汽剧烈蒸腾,形成一团团扭曲的雾霭。
鬼火的光芒在浓重的水汽中忽明忽暗,将周围断壁残垣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潮湿的木柴在幽冥鬼火霸道的燃烧下,终究是屈服了。外层的湿气被强行蒸干、剥离,内里干燥的木质被点燃,青蓝色的火焰核心渐渐透出橘红,最终转为相对正常的金红色。
柴堆终于熊熊燃烧起来,驱散了洪水带来的阴冷湿气,也照亮了姜山椒面无表情的侧脸和晨曦沉默的身影。
跳动的火焰在那四个支离破碎的字上跳跃——“慈航普度”在火中扭曲变形,金漆在高温下融化、起泡,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无声的哀鸣。
曾经高悬庙堂、受人供奉的神圣牌匾,此刻正作为最卑微的燃料,为两个在世间挣扎的旅人提供着一点可怜的温暖。
温暖的火光映在晨曦脸上,却没能驱散她眼中沉沉的暮色。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那双总是盛着星光或蜜糖的蓝眼睛,此刻失神地望着火堆边缘、泥泞与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浅沟。
那里,一片狼藉。
浑浊的泥浆尚未完全渗入土地,表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浮沫和细碎的植物残骸。就在靠近火堆的、微微干燥了些的泥地上,晨曦的目光凝固了。
不是枯枝,不是落叶。
是一片散落的、小小的、黑色的“斑点”。
那是蚂蚁。
洪水无情地席卷了它们精心构筑的地下王国,将千万生灵卷入死亡的洪流。此刻,这些微不足道的尸体被遗弃在泥泞的边缘。
有的蜷缩成一团,细小的腿脚僵硬地收拢着,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抱紧自己;有的肢体残缺,断口处沾满了泥浆;更多的则保持着随波逐流时的姿态,被水流冲得七零八落,散在泥地上,如同被随意抛撒的黑芝麻。
它们太小了,小得连成为灾难统计数字的资格都没有。它们的生与死,在这天地翻覆的浩劫面前,在神佛闭目、人间如狱的苦难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姜山椒也看到了。她灰白的眼珠扫过那片泥泞中的黑色“尘埃”,没有任何波澜。
蝼蚁而已,朝生暮死,与路边的草芥何异?在饥荒的年月,比这大得多的生命都不过是锅里翻滚的肉块。它们的死亡,连让她腐朽的心弦颤动一下都做不到。她只是更靠近了火堆一些,伸出僵硬的手掌,感受着那由她亲手点燃的、焚毁虚伪牌匾带来的、带着尸毒余温的热度。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柴火燃烧噼啪声的废墟里,一阵极其细微、极其空灵的哼唱,如同无形的风,悄然响起。
是晨曦。
她没有看姜山椒,也没有再看那些蚂蚁的尸体。她依旧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跳跃的火焰,投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所在。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串古老、奇异、带着无法言喻韵律的音节,如同涓涓细流,又似风过林梢,轻柔地从她唇齿间流淌而出。
那不是人间的语言。
每一个音节都纯净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的星光凝结而成,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穿透力。它微弱,却奇异地盖过了火堆的噼啪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盘旋。
“安提卡·洛林·索尔……”
(灵魂归于寂静之河…)
随着第一个完整音节的落下,晨曦周身似乎弥漫开一层极其稀薄、近乎无形的柔和光晕。这光晕并非照亮,而是一种奇异的“显现”——让那些原本在泥泞中毫不起眼的蚂蚁尸体,在姜山椒腐朽的视野里骤然清晰起来。
“维萨拉·伊苏·梅恩…”
(流水带走沉重的躯壳…)
哼唱声渐渐连贯,空灵的韵律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温柔地覆盖住那片狼藉的泥地。晨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点着节拍,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引着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极其细微的能量。
奇迹发生了。
并非惊天动地。
在那片被无形音波笼罩的泥泞之上,极其细微的、淡金色的光点开始凭空浮现。如同夏日夜晚最微小的萤火,比尘埃还要渺小。
它们不是来自晨曦,更像是被她的歌声从虚空中、从大地的脉络里、甚至是从那些微小尸体残留的生命印记中轻柔地唤醒。
最初只有零星几点,颤巍巍地悬浮在泥泞之上,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欧西里斯·芬德尔·艾拉…”
(愿风指引你们轻盈的方向…)
哼唱声渐入佳境,空灵的旋律带着一种抚慰万物的悲悯,在废墟中低徊婉转。越来越多的淡金光点从泥泞中、从潮湿的空气里析出、汇聚。它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温柔地飘向那些散落、蜷缩、僵硬的蚂蚁尸体。
光点落在冰冷的甲壳上,落在折断的触角上,落在沾满泥浆的细腿上。没有炽热,没有爆发,只有一种极致的柔和与宁静。
紧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
那些被光点触碰到的蚂蚁尸体,极其缓慢地、开始散发出自身极其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并非生者的活力,而是一种纯净的、近乎透明的乳白色光晕,从它们小小的身体内部渗透出来,如同被点亮的、最微型的灯笼。
这光芒极其微弱,单个看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当几十个、上百个这样微小的乳白光晕,在淡金光点的引导下,于那片污浊的泥泞之上同时亮起时,景象变得无比震撼。
仿佛一片坠落在泥潭里的、破碎的星河,在废墟的黑暗中,在焚毁神谕牌匾的火光旁,重新亮起了点点星光!
姜山椒一直冷漠旁观的灰白眼珠,骤然收缩!
她的僵尸之躯感受不到温度,但那点点微弱却纯净的光芒,却像无形的针,刺入了她早已麻木腐朽的感知深处。她看到一只被泥浆半掩的蚂蚁,乳白的光晕艰难地穿透泥污亮起,那僵硬蜷缩的肢体在光芒中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下,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
她看到几只被洪水冲得叠压在一起的蚂蚁尸体,各自亮起的光晕彼此交融,微弱的光流在它们之间流转,如同一次无声的告别。
“阿卡纳·弥耶·永恒安宁…”
(回归大地的怀抱,归于永恒的安宁…)
晨曦的哼唱接近尾声,声音越发空灵缥缈,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她周身的无形光晕也达到了最柔和的状态。
随着最后一个古老音节的缓缓落下,如同乐章终章的休止符,那些悬浮的淡金光点和蚂蚁尸体散发的乳白光晕,开始同步地、无声地闪烁。
一明,一灭。
节奏轻柔而统一,如同无数颗微小的心脏在同步跳动,又像亿万星辰在遥远的虚空中默契地呼吸。
明灭之间,光芒在达到最亮的顶点时,开始变得透明、稀薄。
没有消散的烟雾,没有崩解的残骸。
那点点微光,就在姜山椒灰白的瞳孔注视下,如同融化的初雪,如同晨曦中消逝的露珠,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淡去、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那片泥泞的浅沟,瞬间恢复了原状。浑浊的泥浆,细碎的浮沫,植物残骸……仿佛那成百上千曾在此挣扎、终结的微小生命,连同它们死亡带来的冰冷和污秽,都从未存在过。只有泥地上被洪水冲刷出的纹路依旧清晰,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毁灭。
废墟中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洪水退去后,远处隐约传来的、浑浊水流在低洼处汇聚流淌的汩汩声。
晨曦停止了哼唱。
她依旧保持着蜷坐的姿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只是那双向来盛满星光或蜜糖的蓝眼睛,此刻显得有些空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随着那超度的歌声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她微微歪着头,侧脸映着跳动的火光,长长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轻飘飘的,仿佛吹散了最后一点萦绕的星光。
姜山椒僵硬地站在火堆旁。腐朽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有灰白的眼珠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重组。她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泥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捏碎“慈”字木屑、沾着泥污的腐朽手掌。那点点微光温柔消散的景象,像烙印一样刻在她死寂的心湖上,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惊涛。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初春解冻时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缓慢而顽固地渗透着她早已凝固的思维。
神佛的“慈航普度”在火焰中扭曲哀鸣,虚伪的金漆化为灰烬。
而一个渺小如尘埃的生命,却在一个更渺小的生命消逝时,哼唱着无人听懂的歌谣,为另一群渺小到连尘埃都算不上的亡魂,点亮了通往安宁的点点星光。
这究竟是一种无谓的悲悯,还是……一种连神佛都早已遗忘的、真正的普度?
火焰在姜山椒空洞的眼中跳跃,映不出答案,只有一片冰冷的迷茫,以及那点点星光消散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