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眠花庭的井水，许久未曾映照过如此清晰的倒影了。
梦公主，或者说梦寐邈小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水面，涟漪荡开，井中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却透着亘古疲惫的脸庞模糊又清晰。
她很少这样专注地看自己的倒影，更多时候，她看的是井水深处沉浮的文明残影，是那些被丝线缠绕、刻入她骨血的“他者”记忆。
可今日不同。
一缕极淡、极遥远的气息，如同穿过亿万载时光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拂过了图书馆的湮灭回廊，最终落在了这片她独享寂静的庭院。
那气息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文明，带着初生宇宙的懵懂与纯净，却又缠绕着一丝……
几乎被她遗忘的、属于“故人”的印记。
盲仙子。
并非后来那个在沙盘上刻下无数“归”字，眼眸空洞如墟渊的盲仙，而是更早之前，早在她还是那个没有实体、像月光一样飘荡在梦境边缘的小小梦公主时，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用沙粒与她“对话”的“故人”。
“谁？”
记忆里，那个蹲在漆黑梦境中，指尖正将沙粒排列成“归”字雏形的盲仙子轻声问。
小梦公主学着她的样子捏起沙粒，却只让文字更混乱了。
盲仙子忽然轻笑：“你也是找不到家的幽灵吗？”
那夜，她们用沙粒对话。
小梦公主堆出一座歪斜的图书馆，盲仙子默默推倒重砌，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地基要打牢，否则会塌。”
当沙盘上出现第三个“归”字时，小梦公主突然哭了——银丝般的泪水滴在沙粒上，凝成微型的珍珠。那是她第一次无意识地流泪成珠。
盲仙子摸索着捡起珍珠贴在耳边，空洞的眼眶“望”向她：“里面有潮汐的声音……这是你的家吗？”
家？
梦公主的指尖微微一颤，井水中的倒影也随之晃动。
图书馆是无数文明的家，或者说，是它们的坟墓。
那她的家呢？
是潮汐公主剜目投下的天之渊底？
是这座用孤独和记忆垒砌的永恒建筑？
还是……那个早已被遗忘在时间洪流中，两个找不到家的“幽灵”共用沙粒堆砌的、短暂的栖身之所？
黎明将至，梦境开始崩塌。
盲仙子突然撕下一片衣角，裹住那枚泪珠化成的珍珠塞给她：“带着它，下次……”
话音未落，她已被弹出梦境。
那片破布后来成了图书馆“湮灭回廊”的封印符，而珍珠，永远嵌在了永眠花庭的井沿上，就是她现在指尖触碰的这个地方。
“下次……”
可下一次，当她再躲进盲仙子的梦境，看到的却是对方更加空洞的眼眶和那句带着叹息的“小东西，你比我还像幽灵。”
后来，山川倾覆，沧海桑田。
盲仙子沉入更深沉的归墟，执念化沙，刻下的“归”字遍布佚界角落，却再未与她堆过沙画。
她们走上了不同的永恒之路，一个在沙海中追寻渺茫的归宿，一个在书海里埋葬所有的过往。
忽有故人心上过。
那缕气息带来的，并非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绵长、沉缓的钝痛，如同秋日里浸入骨髓的凉意。
它不激烈，却无所不在，悄然渗透了她以亿万载时光筑起的心防。
她回首。
目光穿过图书馆层层叠叠的书架，越过记录着无数文明生灭的星轨境、元墟境，最终落在那个被结界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蜃楼境角落。
那里，封印着一幅简陋的沙画——两个歪歪扭扭的小火柴人，手拉着手，站在一座更加歪斜的小屋前。
那是盲仙子留下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温度”。
曾经，她蹲在那里凝视了七个日夜，然后降下最强的防护结界，从此邪典再不能沾染此沙分毫。
她守护着它，如同守护着一个早已逝去的秋天，一段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童谣。
回首山河已是秋。
佚界其实没有真正的四季，但梦公主能感觉到“秋”的来临。
不是树叶枯黄，不是寒风萧瑟，而是一种万物走向沉寂、繁华落尽、 热情冷却的必然。
文明的浪潮起起落落，英雄化作战旗上的锈迹，诗人的绝唱沦为典籍中的注脚，连她亲手创造的镜梦，也曾在背叛与融合中，将炽烈的爱恨染成靛蓝色的、沉入井底的孤独。
一切都沉淀了下来，像深秋的湖水，冰冷，澄澈，映照着高远而疏离的天空。
她不再是那个会为一句“幽灵”而哭泣的小小梦公主，盲仙子也不再是那个会为她堆砌图书馆地基的沙盘伴侣。
她们都被时光、被责任、被自身的存在方式，雕刻成了另一番模样。
故人依旧在心上留下痕迹，然而山河岁月，早已更换了人间。
梦公主缓缓起身，月光石刺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摩擦着脊背，带来熟悉的、几乎已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痛楚。
她走到井沿旁，那里，盲仙子刻的“归”字在沙盘上若隐若现，与井水中镶嵌的珍珠相互辉映。
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珍珠，也不是去抚平沙盘上的字迹，只是悬在那里，感受着那缕故人气息最后的余温。
然后，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式微，式微，胡——不归？”
井水微澜，仿佛在回应这古老的诘问。没有人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她转身，银发如星河披散，裙摆流淌过寂静的地面。
图书馆深处，又有新的文明残响在呼唤，又有未写完的史诗等待收录。
永恒的守望还在继续，长梦仍未醒。
只是在这个瞬间，在那缕故人气息彻底消散于秋意般的寂寥中时，梦公主知道，有些东西，如同盲仙子指尖流泻的沙，如同她自己凝结的泪珠，一旦落下，便再也回不去了。
唯有心上掠过的那一丝痕迹，与回首时，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文明的秋色，永恒共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