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公主坐在一块被岁月和波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黑色礁石上。
这并非佚界边缘,而是靠近一片被遗忘的海岸,远离任何生灵的聚落。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坠入下方同样灰暗、翻涌不息的大海。
空气中弥漫着咸腥、腐朽与深海淤泥的气息,偶尔有磷火般的幽蓝光点从浪尖掠过,那是溺亡者残留的微弱魂灵。
她在这里很久了。
久到礁石下堆积的贝壳残骸已化为齑粉,久到海浪冲刷的轨迹在她心中刻下了永恒的单调回响。
作为诞生于众生对海洋最深切恐惧的仙灵,潮汐公主本身就是这片无尽之海的化身。
她的存在即是吞噬,即是终结,是生命起源的黑暗倒影。
她习惯了孤寂,习惯了被畏惧,习惯了在永恒的守望中感受那源自无数生灵、源源不断汇入她存在的恐惧与诅咒。
此刻,她手中握着一支骨笛。
那不是凡物,材质不明,通体惨白,触手冰凉,比深海最坚硬的珊瑚还要致密。
笛身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磨砺出的光滑与几道仿佛是天然形成的裂纹。
这是她的“声音”,是她与这片死寂世界的交流方式。
当漫长的守望压得她灵魂也似要沉入归墟时,她便会吹响它。
笛声响起。
那不是凡尘能理解的旋律。
它低沉、呜咽,如同海底最深的沟壑在呻吟,又似亿万溺亡者无声的叹息汇成的悲歌。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海水沉重的压力,带着盐分侵蚀的苦涩,带着永不见天光的绝望。
音波并非在空气中扩散,而是直接渗入翻涌的海水,激起更深沉的共鸣。
海水随着笛音的起伏而变幻着流速与流向,形成无数肉眼难辨的涡流与暗涌。
浪花拍击礁石的声音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被这笛声强行纳入一种宏大而悲怆的节奏中。
潮汐闭着双眼,灰白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意识随着笛声沉入海洋深处,感知着每一滴水的颤动,聆听着来自幽冥的絮语。
众生对海洋的祈求和诅咒,如同细密的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痛她的灵识。
祈求财富的商人沉船前的哀嚎,祈求永生的帝王在溺毙瞬间的绝望,祈求风调雨顺的渔民被巨浪吞噬前的诅咒……
这些声音,这些情感,如同浑浊的洋流,冲刷着她的心。
那颗平静的流淌着血液的心。
她早已麻木,只是将它们视为海洋的一部分,如同礁石承受海浪的拍打,如同心脏承载血液的运输。
就在这亘古不变的孤寂与沉重中,一个异样的“存在”闯入了她的感知领域。
笛声并未停止,但潮汐灰白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
并非因为恐惧或威胁——在这片属于她的领域,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她。
一种纯粹的“意外”。
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步伐,踏着湿滑的礁石,无视那足以撕裂凡俗躯体的狂暴海风与汹涌浪涛,向她靠近。
潮汐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影。
她裹在层层叠叠、肮脏泛黄的亚麻绷带里。
那些绷带缠绕得极其严密,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
绷带本身似乎饱经风霜,沾满了暗褐色的污渍。
是干涸的血迹?海藻的汁液?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污秽?
边缘磨损破烂,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底下透出的、同样不健康的苍白皮肤。
绷带缠裹的方式带着一种粗粝的、野蛮的仪式感,仿佛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束缚或封印。
她赤着双足,脚踝纤细得惊人,皮肤同样苍白,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新旧伤痕,踩在冰冷湿滑、布满锋利贝壳碎片的礁石上,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的身形在宽大破烂的绷带下显得异常瘦削,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吹倒。
然而,她的步伐却异常稳定,一步一步,踏着潮汐笛声的节奏,径直向她走来。
狂风撕扯着她身上的绷带碎条,发出猎猎的声响,却无法撼动她前进的方向。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黑色眼眸,像两口通往虚无的深井,又像凝聚了最深沉夜色的宝石。
里面没有任何恐惧、好奇,甚至没有情绪波动,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蕴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苍凉。
她的目光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和海浪的喧嚣,牢牢地锁定了潮汐。
潮汐的笛声终于停了下来。
最后一个呜咽的音符消散在风浪中,只剩下大海固有的咆哮。
灰白的瞳孔对上那双深潭般的黑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潮汐能感觉到,对方并非普通的生灵。
她身上没有强烈的生命气息,也没有亡灵特有的阴冷死气,更像是一种……执念的具现化?
一种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残响?
她身上那些绷带,似乎不仅仅是物理的包裹,更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却极其顽固的封印力量。
绷带少女在距离潮汐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海浪的飞沫溅落在她肮脏的绷带上。
那双黑眸深深地凝视着潮汐,仿佛要穿透她冰冷的外壳,直视她存在的核心。
过了许久,久到一朵巨大的浪花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才缓缓开口。
声音出乎意料地并不嘶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质感,低沉而清晰,竟能穿透海浪的轰鸣,直接送入潮汐的耳中:
“你的笛声……”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让我想起了幽冥河畔的彼岸花。”
潮汐灰白的瞳孔微微收缩。
幽冥河,相传那是亡者国度最深处的河流,连接着轮回的起点与终点。
彼岸花,开在黄泉路旁,花叶永不相见,象征着无法企及的希望与永恒的分离。
那是死亡与遗忘的象征。
可那里并不存在。
佚界没有真正的死亡。
“终极死亡”,是不存在的。
所以既使相关于“幽冥”的概念再怎么庞大,却也不会有幽冥公主的诞生了……
这个浑身缠绕着不详绷带的少女,竟将她的笛声比作那种花?
“彼岸花?”
潮汐的声音如同海冰相互摩擦,清冷、空洞,不带一丝波澜,“它们开在死亡的路上,无人欣赏,只负责遗忘。”
她陈述着一个“事实”,并未感到被冒犯,只是觉得这比喻……奇特。
绷带少女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或许就是她的笑容。
“无人欣赏?遗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花开花落,自有其道。遗忘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就像你的海,吞噬一切,归于寂静,不也是一种终结的圆满?”
她的目光扫过汹涌的海面,仿佛在欣赏一件残酷的艺术品。“只是,潮汐公主啊……”
她向前踏了一小步,赤足踩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却毫无反应。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锐利得如同能刺穿灵魂的冰锥,牢牢钉在潮汐的脸上。
“你知道,那些被你的海吞噬的生灵,沉入这永恒的黑暗之前,他们在向大海祈求什么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潮汐沉寂的心湖。
潮汐沉默。
她当然知道。
那亿万涌入她感知的祈求和诅咒,如同永恒的噪音。
少女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如同幽冥深处的低语:
“财富……”她抬起一只被绷带包裹的手,指向远处翻滚的浪花,仿佛能看到无数沉没的宝船幻影,“满载金银的商船在风暴中倾覆,商贾们在咸涩的海水中挣扎,指甲抠进腐朽的船板,喉咙里灌满绝望的海水,最后时刻还在向海神,向你,祈求财富的保全,或是用毕生积蓄换一线生机……多么可笑又执着的贪婪。”
“永生……”她的指尖转向更幽暗的海域,“帝王将相,妄图以童男童女、奇珍异宝填满你的胃口,换取长生的秘药。他们献上最鲜活的祭品,念诵最华丽的祷文,最终却在长生梦碎的刹那,被你的巨浪拍成齑粉。他们的诅咒,带着权力的不甘和生命的腐朽,最是浓烈。”
“平安……力量……复仇……爱……”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如数家珍般的平静,仿佛在陈列博物馆里的标本,“渔夫祈求满载而归,战士祈求战场凯旋,失意者祈求仇敌葬身鱼腹,痴情者祈求海流将思念带到彼岸……卑微的,狂妄的,自私的,绝望的……所有的祈愿,最终都化为泡沫,沉入你的怀抱,成为滋养你存在的养料,或者……汇入那永不停歇的诅咒洪流。”
她顿了顿,那比刀锋更薄的笑容再次浮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悲悯与嘲讽。
“他们向你祈求,潮汐公主,向你——这恐惧的化身,这终结的象征——祈求生的希望,祈求欲望的满足。得不到,便化作最恶毒的诅咒,试图用言语的利刃刺穿你的不朽。”
她的黑眸紧紧锁住潮汐灰白的双眼,仿佛要看透那层冰封的表象,直抵核心的虚无。
“可是,潮汐公主啊……”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你这里空空荡荡,就连诅咒都无处生根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那只被绷带包裹的、沾染着污秽的手,毫无预兆地、极其迅捷地探出!
目标直指潮汐的心口!
潮汐的身体在亿万分之一秒内就做出了反应。
作为海洋的化身,她的本能会毁灭一切敢于冒犯的存在。
无关乎秉性,无关乎心情。
大海,本来就会冰冷而残酷的,同等的吞噬一切愚蠢的挑战者。
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周围的海水温度骤降,脚下的礁石瞬间覆盖上一层坚硬的冰霜,狂暴的风浪在她身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此时此刻,只需潮汐公主一个念头,足以撕裂钢铁的海流就能将这个诡异的少女绞成碎片!
然而,当那只缠满肮脏绷带的手,穿过她瞬间凝聚的、足以粉碎精钢的防御水幕,潮汐公主怔住了。
那水幕仿佛主动避开了她,如同摩西分海。
那只手轻轻按在她胸前那靛蓝色的银汉衣襟上时,潮汐凝聚的毁灭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泡,骤然消散了。
没有攻击。
没有能量的冲击。
那只手只是轻轻地、稳稳地按在那里,隔着两层薄薄的的布料,贴在她冰冷肌肤的上方。
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绷带特有的霉味。
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虚无的共鸣。
就在那只手触碰的刹那,潮汐公主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因为疼痛或不适,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感被无限放大。
少女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那早已被“恐惧”与“终结”填满的核心中炸开一个缺口,露出了里面令人窒息的虚无。
“空空荡荡……无处生根……”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精准地插入她万年冰封的心锁。
亿万生灵的祈求与诅咒,如同汹涌的潮水,日夜冲刷着她的意识。
她以为那是海洋的重量,是她存在的证明。
她习惯了承受,习惯了将它们视为海洋的一部分,视为构成“潮汐公主”这个概念的基石。
她是恐惧的聚合体,是终结的具象化,是众生意念中那个强大、冰冷、无情的海洋女神与灾厄之星。
她从未思考过这些意念在她“内部”的状态。
直到此刻。
直到这个浑身缠绕着死亡气息、眼神如幽冥般深邃的少女,用那只肮脏的手,按在她的心口,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声音,点破了这个真相。
那些祈求和诅咒,那些恐惧和怨恨……它们从未真正“属于”她,从未在她“内部”生根发芽,孕育出任何属于“潮汐”本身的情感或意义。
它们只是流经她。
如同海水流经礁石,留下冲刷的痕迹,却无法改变礁石的本质。
它们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回响都微弱得可怜,最终只归于永恒的寂静。
她只是一个容器。
一个巨大、冰冷、不朽的容器,被动地承载着众生对海洋的复杂投射——祈求、诅咒、恐惧、敬畏。
而容器内部,是绝对的、令人绝望的空洞。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喜悦,没有悲伤,甚至……连对自身存在的确认感都模糊不清。
她是“潮汐公主”,这个概念由众生的恐惧定义,由海洋的终结属性填充,但“她”自己……是谁?
除去这些外来的、沉重的定义,她的核心是什么?
那只冰凉粗糙的手掌,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部那无垠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那是一种比深海沟壑更深邃、比永夜更彻底的虚无。
诅咒?是的,诅咒如同亿万细小的毒虫附着在容器的内壁,但它们无法在绝对的虚无中生长、壮大,它们只是徒劳地啃噬着冰冷的壁垒,最终连同自身一起,消融在那片空洞里。
这种感觉,比被千夫所指、被亿万生灵诅咒更令她……震颤。
潮汐灰白的瞳孔第一次失去了那亘古不变的冰冷与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恐慌的动摇。
她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只按在自己胸口的手。肮脏的绷带紧贴着她的衣襟,像一个丑陋的烙印,一个活生生的、充满嘲讽的证明。
海浪依旧在疯狂地拍打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狂风卷起咸涩的水雾,扑打在她们身上。
但在这狂暴的自然背景音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潮汐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手带来的冰冷触感,和少女那句如同魔咒般在灵魂深处不断回荡的话语:
“你这里空空荡荡,就连诅咒都无处生根啊。”
绷带少女静静地站着,深黑的眼眸里映着潮汐此刻动摇、甚至有些脆弱的模样。
那比刀锋更薄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维持着这个姿态,仿佛在等待潮汐消化这颠覆性的认知,又或者,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为了传递这个残酷的真相。
这一次触碰,这一次对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潮汐公主那由恐惧与终结构筑的、万年不变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注定扩散开来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是那片被无情揭示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而这虚无,将成为她未来漫长岁月中,一个无法回避、却又无法填补的永恒命题。
那个缠满绷带的少女,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使者,用最直接的方式,在她不朽的生命里,刻下了一道名为“空洞”的伤痕。
这道伤痕,将在无数年后,当一道金光劈开天之渊的黑暗时,显现出它更深的意义……
名词解释:终极死亡
我们一般认为,人有三重死亡。
第一重死亡为生理死亡,即心脏停止跳动,大脑停止思考。
第二重死亡为社会死亡,比如身份证被注销等等。
第三重死亡为终极死亡。
即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知道你的人也生理死亡。
佚界没有终极死亡。
无论是生理/物质/心理意义上的,都没有。
先说物质。
佚界生灵,仙灵的总数都是不断增加,从未减少的。
一个乞丐,可能前世是士族,前前世是修行者……只是佚界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轮回——直到帝国公主“四剑”劈开佚界。
幽冥公主、晨曦公主因而诞生,黄昏公主因而死去,广义上的轮回才真正的建立(第二卷有讲过,所以不算剧透……)
那么,在那之前呢?
潮汐公主记得所有水族。
大地女神记得所有死亡。
梦公主记录下所有文明。
生灵的精神——在仙灵眼中,是永远不朽的,哪怕它们已经无处生根,漂泊不定,也依然是不朽的,只是TA们暂时想不起来了……
睡吧……睡吧……遗忘不是终点……——《仙灵神话:长梦不醒》
佚界恒有烬,死生本同疆。——《仙灵神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