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无处生根

作者:文盲母蟑螂 更新时间:2025/6/23 3:08:49 字数:5378

潮汐公主坐在一块被岁月和波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黑色礁石上。

这并非佚界边缘,而是靠近一片被遗忘的海岸,远离任何生灵的聚落。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坠入下方同样灰暗、翻涌不息的大海。

空气中弥漫着咸腥、腐朽与深海淤泥的气息,偶尔有磷火般的幽蓝光点从浪尖掠过,那是溺亡者残留的微弱魂灵。

她在这里很久了。

久到礁石下堆积的贝壳残骸已化为齑粉,久到海浪冲刷的轨迹在她心中刻下了永恒的单调回响。

作为诞生于众生对海洋最深切恐惧的仙灵,潮汐公主本身就是这片无尽之海的化身。

她的存在即是吞噬,即是终结,是生命起源的黑暗倒影。

她习惯了孤寂,习惯了被畏惧,习惯了在永恒的守望中感受那源自无数生灵、源源不断汇入她存在的恐惧与诅咒。

此刻,她手中握着一支骨笛。

那不是凡物,材质不明,通体惨白,触手冰凉,比深海最坚硬的珊瑚还要致密。

笛身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磨砺出的光滑与几道仿佛是天然形成的裂纹。

这是她的“声音”,是她与这片死寂世界的交流方式。

当漫长的守望压得她灵魂也似要沉入归墟时,她便会吹响它。

笛声响起。

那不是凡尘能理解的旋律。

它低沉、呜咽,如同海底最深的沟壑在呻吟,又似亿万溺亡者无声的叹息汇成的悲歌。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海水沉重的压力,带着盐分侵蚀的苦涩,带着永不见天光的绝望。

音波并非在空气中扩散,而是直接渗入翻涌的海水,激起更深沉的共鸣。

海水随着笛音的起伏而变幻着流速与流向,形成无数肉眼难辨的涡流与暗涌。

浪花拍击礁石的声音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被这笛声强行纳入一种宏大而悲怆的节奏中。

潮汐闭着双眼,灰白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意识随着笛声沉入海洋深处,感知着每一滴水的颤动,聆听着来自幽冥的絮语。

众生对海洋的祈求和诅咒,如同细密的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痛她的灵识。

祈求财富的商人沉船前的哀嚎,祈求永生的帝王在溺毙瞬间的绝望,祈求风调雨顺的渔民被巨浪吞噬前的诅咒……

这些声音,这些情感,如同浑浊的洋流,冲刷着她的心。

那颗平静的流淌着血液的心。

她早已麻木,只是将它们视为海洋的一部分,如同礁石承受海浪的拍打,如同心脏承载血液的运输。

就在这亘古不变的孤寂与沉重中,一个异样的“存在”闯入了她的感知领域。

笛声并未停止,但潮汐灰白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

并非因为恐惧或威胁——在这片属于她的领域,没有什么能真正威胁到她。

一种纯粹的“意外”。

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步伐,踏着湿滑的礁石,无视那足以撕裂凡俗躯体的狂暴海风与汹涌浪涛,向她靠近。

潮汐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影。

她裹在层层叠叠、肮脏泛黄的亚麻绷带里。

那些绷带缠绕得极其严密,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

绷带本身似乎饱经风霜,沾满了暗褐色的污渍。

是干涸的血迹?海藻的汁液?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污秽?

边缘磨损破烂,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底下透出的、同样不健康的苍白皮肤。

绷带缠裹的方式带着一种粗粝的、野蛮的仪式感,仿佛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束缚或封印。

她赤着双足,脚踝纤细得惊人,皮肤同样苍白,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新旧伤痕,踩在冰冷湿滑、布满锋利贝壳碎片的礁石上,却仿佛毫无知觉。

她的身形在宽大破烂的绷带下显得异常瘦削,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吹倒。

然而,她的步伐却异常稳定,一步一步,踏着潮汐笛声的节奏,径直向她走来。

狂风撕扯着她身上的绷带碎条,发出猎猎的声响,却无法撼动她前进的方向。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黑色眼眸,像两口通往虚无的深井,又像凝聚了最深沉夜色的宝石。

里面没有任何恐惧、好奇,甚至没有情绪波动,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蕴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苍凉。

她的目光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和海浪的喧嚣,牢牢地锁定了潮汐。

潮汐的笛声终于停了下来。

最后一个呜咽的音符消散在风浪中,只剩下大海固有的咆哮。

灰白的瞳孔对上那双深潭般的黑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潮汐能感觉到,对方并非普通的生灵。

她身上没有强烈的生命气息,也没有亡灵特有的阴冷死气,更像是一种……执念的具现化?

一种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残响?

她身上那些绷带,似乎不仅仅是物理的包裹,更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却极其顽固的封印力量。

绷带少女在距离潮汐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海浪的飞沫溅落在她肮脏的绷带上。

那双黑眸深深地凝视着潮汐,仿佛要穿透她冰冷的外壳,直视她存在的核心。

过了许久,久到一朵巨大的浪花几乎要将她吞没,她才缓缓开口。

声音出乎意料地并不嘶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质感,低沉而清晰,竟能穿透海浪的轰鸣,直接送入潮汐的耳中:

“你的笛声……”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让我想起了幽冥河畔的彼岸花。”

潮汐灰白的瞳孔微微收缩。

幽冥河,相传那是亡者国度最深处的河流,连接着轮回的起点与终点。

彼岸花,开在黄泉路旁,花叶永不相见,象征着无法企及的希望与永恒的分离。

那是死亡与遗忘的象征。

可那里并不存在。

佚界没有真正的死亡。

“终极死亡”,是不存在的。

所以既使相关于“幽冥”的概念再怎么庞大,却也不会有幽冥公主的诞生了……

这个浑身缠绕着不详绷带的少女,竟将她的笛声比作那种花?

“彼岸花?”

潮汐的声音如同海冰相互摩擦,清冷、空洞,不带一丝波澜,“它们开在死亡的路上,无人欣赏,只负责遗忘。”

她陈述着一个“事实”,并未感到被冒犯,只是觉得这比喻……奇特。

绷带少女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或许就是她的笑容。

“无人欣赏?遗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花开花落,自有其道。遗忘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就像你的海,吞噬一切,归于寂静,不也是一种终结的圆满?”

她的目光扫过汹涌的海面,仿佛在欣赏一件残酷的艺术品。“只是,潮汐公主啊……”

她向前踏了一小步,赤足踩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却毫无反应。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锐利得如同能刺穿灵魂的冰锥,牢牢钉在潮汐的脸上。

“你知道,那些被你的海吞噬的生灵,沉入这永恒的黑暗之前,他们在向大海祈求什么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潮汐沉寂的心湖。

潮汐沉默。

她当然知道。

那亿万涌入她感知的祈求和诅咒,如同永恒的噪音。

少女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如同幽冥深处的低语:

“财富……”她抬起一只被绷带包裹的手,指向远处翻滚的浪花,仿佛能看到无数沉没的宝船幻影,“满载金银的商船在风暴中倾覆,商贾们在咸涩的海水中挣扎,指甲抠进腐朽的船板,喉咙里灌满绝望的海水,最后时刻还在向海神,向你,祈求财富的保全,或是用毕生积蓄换一线生机……多么可笑又执着的贪婪。”

“永生……”她的指尖转向更幽暗的海域,“帝王将相,妄图以童男童女、奇珍异宝填满你的胃口,换取长生的秘药。他们献上最鲜活的祭品,念诵最华丽的祷文,最终却在长生梦碎的刹那,被你的巨浪拍成齑粉。他们的诅咒,带着权力的不甘和生命的腐朽,最是浓烈。”

“平安……力量……复仇……爱……”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如数家珍般的平静,仿佛在陈列博物馆里的标本,“渔夫祈求满载而归,战士祈求战场凯旋,失意者祈求仇敌葬身鱼腹,痴情者祈求海流将思念带到彼岸……卑微的,狂妄的,自私的,绝望的……所有的祈愿,最终都化为泡沫,沉入你的怀抱,成为滋养你存在的养料,或者……汇入那永不停歇的诅咒洪流。”

她顿了顿,那比刀锋更薄的笑容再次浮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悲悯与嘲讽。

“他们向你祈求,潮汐公主,向你——这恐惧的化身,这终结的象征——祈求生的希望,祈求欲望的满足。得不到,便化作最恶毒的诅咒,试图用言语的利刃刺穿你的不朽。”

她的黑眸紧紧锁住潮汐灰白的双眼,仿佛要看透那层冰封的表象,直抵核心的虚无。

“可是,潮汐公主啊……”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你这里空空荡荡,就连诅咒都无处生根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那只被绷带包裹的、沾染着污秽的手,毫无预兆地、极其迅捷地探出!

目标直指潮汐的心口!

潮汐的身体在亿万分之一秒内就做出了反应。

作为海洋的化身,她的本能会毁灭一切敢于冒犯的存在。

无关乎秉性,无关乎心情。

大海,本来就会冰冷而残酷的,同等的吞噬一切愚蠢的挑战者。

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周围的海水温度骤降,脚下的礁石瞬间覆盖上一层坚硬的冰霜,狂暴的风浪在她身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此时此刻,只需潮汐公主一个念头,足以撕裂钢铁的海流就能将这个诡异的少女绞成碎片!

然而,当那只缠满肮脏绷带的手,穿过她瞬间凝聚的、足以粉碎精钢的防御水幕,潮汐公主怔住了。

那水幕仿佛主动避开了她,如同摩西分海。

那只手轻轻按在她胸前那靛蓝色的银汉衣襟上时,潮汐凝聚的毁灭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泡,骤然消散了。

没有攻击。

没有能量的冲击。

那只手只是轻轻地、稳稳地按在那里,隔着两层薄薄的的布料,贴在她冰冷肌肤的上方。

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绷带特有的霉味。

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虚无的共鸣。

就在那只手触碰的刹那,潮汐公主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因为疼痛或不适,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感被无限放大。

少女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那早已被“恐惧”与“终结”填满的核心中炸开一个缺口,露出了里面令人窒息的虚无。

“空空荡荡……无处生根……”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精准地插入她万年冰封的心锁。

亿万生灵的祈求与诅咒,如同汹涌的潮水,日夜冲刷着她的意识。

她以为那是海洋的重量,是她存在的证明。

她习惯了承受,习惯了将它们视为海洋的一部分,视为构成“潮汐公主”这个概念的基石。

她是恐惧的聚合体,是终结的具象化,是众生意念中那个强大、冰冷、无情的海洋女神与灾厄之星。

她从未思考过这些意念在她“内部”的状态。

直到此刻。

直到这个浑身缠绕着死亡气息、眼神如幽冥般深邃的少女,用那只肮脏的手,按在她的心口,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声音,点破了这个真相。

那些祈求和诅咒,那些恐惧和怨恨……它们从未真正“属于”她,从未在她“内部”生根发芽,孕育出任何属于“潮汐”本身的情感或意义。

它们只是流经她。

如同海水流经礁石,留下冲刷的痕迹,却无法改变礁石的本质。

它们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回响都微弱得可怜,最终只归于永恒的寂静。

她只是一个容器。

一个巨大、冰冷、不朽的容器,被动地承载着众生对海洋的复杂投射——祈求、诅咒、恐惧、敬畏。

而容器内部,是绝对的、令人绝望的空洞。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喜悦,没有悲伤,甚至……连对自身存在的确认感都模糊不清。

她是“潮汐公主”,这个概念由众生的恐惧定义,由海洋的终结属性填充,但“她”自己……是谁?

除去这些外来的、沉重的定义,她的核心是什么?

那只冰凉粗糙的手掌,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部那无垠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那是一种比深海沟壑更深邃、比永夜更彻底的虚无。

诅咒?是的,诅咒如同亿万细小的毒虫附着在容器的内壁,但它们无法在绝对的虚无中生长、壮大,它们只是徒劳地啃噬着冰冷的壁垒,最终连同自身一起,消融在那片空洞里。

这种感觉,比被千夫所指、被亿万生灵诅咒更令她……震颤。

潮汐灰白的瞳孔第一次失去了那亘古不变的冰冷与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恐慌的动摇。

她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只按在自己胸口的手。肮脏的绷带紧贴着她的衣襟,像一个丑陋的烙印,一个活生生的、充满嘲讽的证明。

海浪依旧在疯狂地拍打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狂风卷起咸涩的水雾,扑打在她们身上。

但在这狂暴的自然背景音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潮汐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手带来的冰冷触感,和少女那句如同魔咒般在灵魂深处不断回荡的话语:

“你这里空空荡荡,就连诅咒都无处生根啊。”

绷带少女静静地站着,深黑的眼眸里映着潮汐此刻动摇、甚至有些脆弱的模样。

那比刀锋更薄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维持着这个姿态,仿佛在等待潮汐消化这颠覆性的认知,又或者,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为了传递这个残酷的真相。

这一次触碰,这一次对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潮汐公主那由恐惧与终结构筑的、万年不变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注定扩散开来的涟漪。

涟漪的中心,是那片被无情揭示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而这虚无,将成为她未来漫长岁月中,一个无法回避、却又无法填补的永恒命题。

那个缠满绷带的少女,如同一个来自幽冥的使者,用最直接的方式,在她不朽的生命里,刻下了一道名为“空洞”的伤痕。

这道伤痕,将在无数年后,当一道金光劈开天之渊的黑暗时,显现出它更深的意义……

名词解释:终极死亡

我们一般认为,人有三重死亡。

第一重死亡为生理死亡,即心脏停止跳动,大脑停止思考。

第二重死亡为社会死亡,比如身份证被注销等等。

第三重死亡为终极死亡。

即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知道你的人也生理死亡。

佚界没有终极死亡。

无论是生理/物质/心理意义上的,都没有。

先说物质。

佚界生灵,仙灵的总数都是不断增加,从未减少的。

一个乞丐,可能前世是士族,前前世是修行者……只是佚界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轮回——直到帝国公主“四剑”劈开佚界。

幽冥公主、晨曦公主因而诞生,黄昏公主因而死去,广义上的轮回才真正的建立(第二卷有讲过,所以不算剧透……)

那么,在那之前呢?

潮汐公主记得所有水族。

大地女神记得所有死亡。

梦公主记录下所有文明。

生灵的精神——在仙灵眼中,是永远不朽的,哪怕它们已经无处生根,漂泊不定,也依然是不朽的,只是TA们暂时想不起来了……

睡吧……睡吧……遗忘不是终点……——《仙灵神话:长梦不醒》

佚界恒有烬,死生本同疆。——《仙灵神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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