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山脉的雪是活的。
每当八轮皓月沉入云海,寒潮便裹挟着冰晶翻越三万米高的山脊,在嶙峋岩壁上撞出凄厉的呜咽。碎雪如银尘簌簌坠落,又在半空凝成新的冰刃,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银龙·安盘踞在最高的冰峰上,四翼收拢如垂天之云。
他的竖瞳倒映着脚下深渊——那里蜷伏着一片被世人遗忘的暗精灵聚落。焦黑的树屋嵌在岩缝里,像巨兽腐烂鳞片间滋生的霉斑。七百年前“焚星之战”溃败后,这支遗民便藏匿于此,靠啃食荧光苔藓与雪鼠度日。
安记得他们初来时的模样。
残破的精灵战旗裹着冻僵的婴孩,女人们背着骨折的丈夫攀爬冰瀑,熔金般的眼睛被风雪磨成了灰烬。那时安刚与帝国公主立下契约,龙爪还残留着捏碎叛军要塞的触感。他只需喷吐一口龙息,便能将这些战败者的血脉彻底抹除。
但他没有。
——
——
——
阿利姆将脸贴在冰壁上。
寒气刺入颧骨,反而让他清醒几分。岩缝深处透出微弱的蓝光——那是最后几簇“霜泪菇”,长老说能镇住妹妹肺腑里翻腾的黑血。
“再往前半尺……”他默念着,匕首狠凿冰层。碎冰碴崩进嘴角,尝起来像铁锈。三日前妹妹开始咳出内脏碎块,巫医摇头时,冰窟顶的钟乳石正滴落血色的水。
突然,脚下冰面发出蛛网般的裂响。
阿利姆猛地后仰!
整片冰崖轰然塌陷,裹着他坠向黑暗。碎石砸在额角时,他瞥见一道银影掠过穹顶。
是幻觉吧。
毕竟那传说中的守护巨龙,从未为暗精灵低垂过头颅。
——
——
——
安收拢爪尖。
一片龙鳞脱离翼膜,飘向坠落的暗精灵少年。鳞片在空中延展成银箔,稳稳托住阿利姆下坠的身体,积雪般消弭了冲击力。
这是本月第七次。
安凝视鳞片上浮现的细密刻痕——每道划痕代表一次他打破“不干涉”誓约的救援。最初只是拂开雪崩,后来是驱赶冰原狼群,上月甚至用龙炎融化冻河,让暗精灵捞到几条盲眼银鱼。
“你越来越像养仙子了。”
脑海浮现帝国公主的调侃。当年他辅佐其平定西境时,对方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巨尾烦躁地扫过山脊,冰塔林轰然倒塌。
养仙子悲悯众生,可他只是……无法忍受无谓的死亡。
尤其当那些死亡带着焚星之战的血腥味。
——
——
——
“龙鳞?”老精灵卡萨摩挲银箔,火光在褶皱里跳动。
阿利姆裹着兽皮颤抖:“它救了我的命。”
“是警告。”卡萨将鳞片丢进火堆,“银龙在丈量底线——等刻度划满,便是清算之日。”
人群死寂。
七百年的流亡早已榨干希望,连孩童都学会用沉默咀嚼绝望。
卡萨忽然起身掀开地窖。霉味混杂着刺鼻药气涌出,木架上堆满墨绿粘液包裹的种子。“腐心藤种好了。”他咳嗽着,“等开春种进东侧冰裂,长成后毒雾能覆盖半山腰……”
“然后呢?”阿利姆攥紧拳头,“毒死巡山队?引来帝国铁骑?”
老人眼瞳泛起熔金残光:“那就用命换时间!多活一天,星火就多一分重燃的……”
“用孩子的命换吗?”少女嘶喊打断他。她怀抱的婴孩额生黑斑——那是腐心藤孢子溅落的印记。
冰窟只余柴火噼啪声。
卡萨佝偻着坐回阴影,藤种从指缝簌簌滑落。
——
——
——
安展开四翼。
暴雪像灰色巨蟒缠绕山体,暗精灵聚落的微光几乎湮灭。
他能感知到那个濒死的女婴:腐败菌丝正沿脊椎爬向心脏,而聚落里最后的药草已于昨夜耗尽。
龙爪深深抠进岩层。
七百年前,他亲眼见证暗精灵王庭的陨落。那些尖耳朵贵族将俘虏的人类幼儿钉在图腾柱上,以血召唤陨星之火。
帝国公主的讨伐令下达时,安第一个撕裂了精灵龙骑兵的阵型。
可眼前的婴儿没饮过血,她甚至睁不开被脓糊住的眼睛。
一片龙鳞脱离躯体。
它穿透暴风雪,精准落在婴儿襁褓旁。
鳞片边缘裂开细口,沁出金红色浆液——龙心血,能烧尽一切污秽。
剧痛席卷神经!安踉跄撞塌半座雪峰。
逆鳞处的旧伤崩裂了,那是焚星之战中精灵大祭司以命换来的诅咒:“汝心愈软,鳞愈蚀骨。”
——
——
——
卡萨跪在龙心血滴落的冰面上。
金红浆液渗入冻土,竟催生出晶簇般的赤色药草。他颤抖着采下药草捣碎,敷上婴儿后背时,菌丝如活物般尖叫萎缩。
夜空突然亮如白昼。
安降临在悬崖边缘,人形身躯裹着黑绒立领大衣,金丝眼镜后竖瞳森冷。他指尖捏着半截腐心藤:“解释。”
“为自保。”卡萨仰头直视龙瞳,“也为您。”
老人展开一幅冰蚕丝卷轴,上面密布山脉地脉节点:“腐心藤毒雾会伪造瘟疫假象,让巡山队远离此地——我们烂在泥里,总好过您撕毁契约出手相救。”
安冷笑:“算计我?”
“是赎罪!”卡萨额头砸进雪地,“当年王庭献祭幼儿时,我递过匕首。如今每救一个孩子,都是在填我灵魂的黑洞……”他猛然呛出黑血,“等藤种耗尽,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最后的肥料。”
风雪吞没了嘶吼。
安俯视着雪地里蜷缩的老人,想起帝国公主签署契约时滴落的火漆。鲜红如血,凝固成印章下的小字:“守望者非判官,乃天平。”
——
——
——
开春那日,阿利姆在东麓冰裂发现卡萨的遗体。
老人怀里紧抱空藤囊,身下冻土钻出嫩绿新芽。更远处,巡山队的警戒旗插在毒雾边界外——无人踏足暗精灵的领地。
阿利姆攀上冰峰时,安正在修剪指甲。龙爪化作人形手指,捏着银剪削去利甲尖锋。
“为什么?”少年喘着粗气问。
银剪停顿一瞬。“卡萨用命换了答案。”安望向云海彼端,“他说暗精灵像腐心藤——给点毒药就能在绝境疯长。”镜片后的目光刺向阿利姆,“现在,告诉我你们真正想要什么。”
少年胸腔剧烈起伏。
七百年来,暗精灵第一次敢直视守护巨龙的眼睛。
“我们要越过山脉。”他嘶声说,“去山的另一边……重新学会活着。”
冰风卷起安的大衣下摆,露出腰间一柄镶嵌精灵泪钻的匕首——焚星之战的战利品。
“向北三千里,有处冰桥。”银龙转身没入云层,“崩塌前,你们有三天时间。”
——
——
——
迁徙队伍像黑蚁爬上冰桥时,安盘旋在更高处。
他看见阿利姆将妹妹裹进兽皮,看见妇人把腐心藤种撒进岩缝,看见最后一个离开的老人朝聚落方向叩首,积雪淹没他花白的头颅。
当暗精灵消失在北方雪雾中,安逆鳞处的蚀骨之痛骤然消散。
山巅狂风里,他展开遮天蔽日的银翼。
片片龙鳞上,所有刻度已然归零。
“呵……”
“终究是……不过如此的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