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九百九十五年,秋。
珍珠山脉的东麓,有一片被永恒秋色点染的山谷。
枫叶红似火,银杏黄如金,层层叠叠,铺满了蜿蜒的山径与静谧的溪岸。
风过处,落叶如雨,簌簌而下,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宁静。
山谷深处,临溪建着一座简朴的木屋。
屋前,一名白发女子正弯腰拾取着地上最新鲜饱满的银杏果。
她的白发长及脚踝,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身上那件白色卫衣虽已洗得有些发旧,袖口与衣摆的金边却依旧清晰,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却也隐隐透出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
正是河洛。
距离她跟随洛水离开西边城,已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对于凡人而言,是十几代人的繁衍生息;对于修行有成的河洛而言,亦是一段不算短暂的时光。
足以让许多记忆褪色,也让某些情感沉淀得愈发醇厚。
她直起身,望向西边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过了万水千山,
落在了那片早已焕然一新的西境沃野上。
那条由洛水亲手开辟的“西境长河”,如今已是帝国西境的血脉,舟楫往来,商贸繁盛,昔日的荒原早已是千里稻香。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前那枚依旧温润如水波的蓝色长命锁,冰凉的触感下,是仿佛永不停歇的、属于洛水的心跳。
这心跳陪伴她走过了无数个日夜,跨越了无数山河。
“路仁甲大哥他们……最后一批家书,是八十年前了吧?”她轻声自语。
那些曾经一起在雪山跋涉、在草原篝火旁畅谈的兄弟们,终究未能全部跨越时间的鸿沟。
老大的风湿,到底还是带走了他,就在八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信是路仁乙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说老大走得很安详,就葬在西边城外最高的山坡上,能永远望着他们曾经勘探过的群山。
王婶的豆腐坊,听说早已成了阿希利尔城有名的老字号,由她的曾孙在经营。
老孙头的糖葫芦手艺传了下去,哑巴阿叔的铁匠铺变成了机械工坊……西边城,乃至整个帝国西境,都在以一种她当年无法想象的速度变迁着。
父亲……那个总爱板着脸,却会把她的拙劣陶罐摆在案头的老秃驴城主,更是早在两百年前便已溘然长逝。
安侯爷亲自为他主持的葬礼,极尽哀荣。
她当时正在东海之滨,未能及时赶回。
只在海边,朝着西方,敬了三碗烈刀子,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眼眶。
“忽有故人心上过……”她喃喃念出这句在旅途中偶然听来的诗句,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
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些粗粝却真诚的关怀,如同这山谷中的秋风,不经意间掠过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回首望去,山河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
帝国公主的国度愈发强盛,仙灵的传说依旧在民间流转,只是故事里的主角,换了一茬又一茬。
而她这个曾经的“河仙子首徒”、“白魔法师”,也渐渐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
“咔嚓。”
脚边一颗特别圆润的银杏果被她不小心踩裂,发出细微的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枚裂开的果子,金黄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微涩的清香。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水汽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带着森林与河流特有的清新气息。
紧接着,一双冰凉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脖颈,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蹭上了她的脸颊。
“小洛洛~一个人在这里伤春悲秋,是不是想我啦?”欢快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除了洛水还能有谁?
河洛没有回头,只是放松了身体,向后靠进那熟悉而清凉的怀抱里。
三百年过去,洛水依旧是那副155公分的少女模样,穿着那件被她绣上红白石蒜花的黑色裹胸布,赤足上的金铃铛随着动作轻轻作响,叮叮当当,敲碎了山谷的寂静,也驱散了她心头的些许阴霾。
“谁想你了。”河洛嘴硬道,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我只是在捡果子。倒是你,不是说要陪森林女神下满三百六十五盘棋才回来吗?这才过了多久?”
“哎呀呀,落木萧萧那个臭棋篓子,输急了就耍赖,用树叶把我埋起来了!”洛水气鼓鼓地抱怨,随即又笑嘻嘻地,“再说了,我感觉到我家小洛洛在想我,当然要立刻闪现回来啦!”
她转到河洛面前,伸手捏了捏河洛的脸蛋,透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怎么样,感动吧?你家姐姐大人我可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第一时间赶来安慰你这颗多愁善感的小心心哦?”
河洛拍开她的手,却忍不住笑了:“少来。我看你是又馋潮汐大人存在晨曦姐姐那儿的深海点心了。”
被戳穿心思,洛水也不恼,反而理直气壮:“那又怎样!晨曦都答应分我一半了!”她顿了顿,看着河洛手中裂开的银杏果,以及她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追忆,声音忽然软了下来,“……那些故人,活在你心里,山河因他们而改变,这便足够了。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能抓住眼前的,才是真实。”
河洛微微一怔,抬头望向洛水。
她的姐姐,平日里总是一副没心没肺、幼稚跳脱的样子,可偶尔,又会说出这样直指人心的话语。
是啊,故人已逝,山河已秋。
但旅途还在继续,身边还有这个时而可靠时而麻烦的姐姐,有那对总是旁若无人秀恩爱的潮汐与晨曦,前路或许还有新的风景,新的故事。
她将裂开的银杏果放入洛水手中:“喏,赔你的。别嚷嚷说我踩坏了你的口粮。”
洛水接过果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得到了什么宝贝,直接“啊呜”一口吞下,含糊不清地说:“唔…算你有良心!走吧走吧,潮汐和晨曦还在等我们呢!听说南境新发现了一种会发光的珊瑚林,特别漂亮!我们去看!”
她说着,拉起河洛的手,不由分说地就要往山谷外走。
金色的落叶在她们身边飞舞,叮当的铃声在山谷中回荡。
河洛被她拉着,踉跄了一步,随即稳住了身形,反手紧紧握住了那只微凉而柔软的手。
秋意深浓,故人长眠于记忆的山河之中。
而前路,晨光正好,风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