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荒漠边缘矗立着一座灰石垒砌的宅院,门楣上歪斜地刻着“义德商行”四字。
商义德蹲在门槛前抽旱烟,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绪。
屋内传来婴儿啼哭,接生婆掀开布帘探出头:“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商义德猛吸一口烟,呛得咳嗽连连。
这是他的次子,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孩与长子商仁义出生时的模样重叠。
六年前,妻子便是在这张榆木床上耗尽气力,将商仁义推入人间后便血崩而亡。
“仁义……仁德……”他摩挲着烟杆上的裂痕,给次子定下名字。
商仁德的童年浸在药香与叹息中。
母亲难产而亡的传闻如同附骨之疽,街坊总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克死亲娘的丧门星。”
五岁那年,他踮脚够下祠堂的族谱,却发现自己的名字旁标注着一行小字:“戊辰年亥时生,母亡。”
而兄长商仁义的名讳下却写着“福星临门,家业初兴”。
商义德忙于经营盐铁生意,常将两个儿子丢给老仆照料。
商仁义生得圆润讨喜,眉眼弯弯似弥勒,仆人们总偷偷塞给他蜜饯;商仁德却瘦如竹竿,颧骨高耸,一双吊梢眼透着阴鸷。
某日商义德归家,撞见厨娘揪着商仁德的耳朵骂:“偷灶糖的贼骨头!”他抄起藤条便抽,商仁德不哭不躲,只死死盯着兄长手中咬了一半的糖糕。
商仁义十二岁时,商义德将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明日随我去驼队。”西境商道黄沙蔽日,商仁义却如鱼得水。
他天生一副笑面,能用半块馕饼从沙匪手中换回一袋香料,再转手卖给阿希利尔城的贵妇,利润翻上十倍。
商义德摸着胡子感慨:“此子类我。”
商仁德蜷缩在账房角落拨弄算珠。他厌恶驼铃与马粪味,更恨兄长被夸赞时众人瞥向自己的怜悯目光。
某夜他溜进库房,将商仁义囤积的丝绸泼上墨汁。
商义德举着油灯撞破这一幕时,商仁德正踩在绸缎上大笑,墨迹蜿蜒如蛇,爬上他苍白的脚踝。
“跪下!”商义德的鞭子抽裂了账册。
“凭什么?”商仁德昂着头,嗓音尖利,“他能用甜言蜜语骗钱,我就不能撕碎这虚假繁荣?”
商义德的手僵在半空。
他忽然发现次子的瞳孔泛着灰绿色,像极了亡妻临终前涣散的眼眸。
商仁德十六岁那年,商义德给了兄弟俩各五十枚金币:“去南境贩茶,谁赚得多,谁继承商行。”
商仁义买了一车陈年普洱,沿途分赠给驿站小吏,换得通关文牒一路畅通;商仁德咬牙购下顶级雪芽,却在渡口被税官扣留。
“这批货与通缉令上的赃物相似。”税官摩挲着茶罐,斜眼打量商仁德凹陷的面颊,“除非……你能证明清白。”
当夜,商仁德蜷缩在潮湿的监牢,听着隔壁兄长与税官推杯换盏。
牢门吱呀开启时,商仁义醉醺醺地递来解约书:“画押吧,茶货归我,债务归你。”
商仁德咬破手指,在契约上按下血印。
月光透过铁窗洒在他肩上,映出脊骨嶙峋的轮廓,宛如折翼的秃鹫。
破产的商仁德沦为笑柄。
他在赌坊赊账,在酒馆买醉,直到某日在黑市遇见兜售“海神祝福”的巫师。
幽暗帐篷内,格瑞德的分魂寄居在一枚鲛人泪中。
这头被重创的海洋神族,急需一具充满怨恨的躯体。
“签下契约,我给你复仇的力量。”
鲛人泪渗出黏液,在羊皮纸上蚀出咒文。
商仁德毫不犹豫地割破掌心。
当血液渗入咒文时,他感觉有冰冷触手钻入脊椎,灰绿纹路从脖颈蔓延至眼角。
次日,商仁义发现库房遭劫。
守卫们横尸在地,伤口残留着腥臭的黏液。
商义德拄拐赶来时,正撞见商仁德徒手捏碎账房先生的头颅。
“逆子!”他举起祖传的鎏金算盘砸去,却被触手绞成碎片。
“父亲,您看——”商仁德咧开嘴,鲨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这才叫真正的经商之道。”
“从今以后,我就叫黑心商。”
格瑞德的意识如潮水侵蚀商仁德残破的灵魂。每吞噬一份怨恨,触手便在他皮下膨胀一分。
阿希利尔城的达官显贵接连暴毙,死者胸腔皆被掏空,腐肉上爬满珊瑚状菌丝。
最后一夜,商仁德挣扎着爬到祠堂。
母亲的牌位积满灰尘,他伸手去擦,却发现指尖长出吸盘。
“母亲……”黏液从喉管涌出,腐蚀了木质灵位。
格瑞德在他脑中狂笑:“多甜美的绝望!”
某日,河洛在瘟疫沼泽深处发现一本泡烂的账册。
残页上歪斜写着:“戊辰年冬,次子仁德诞,妻亡。此孽债当由吾一人偿。”
墨迹旁晕开一滴泪痕,不知是商义德的,还是格瑞德嘲讽的涎水。
(这里是切割线)
商仁义瘫坐在父亲商义德的书房里,汗珠顺着三层下巴滚落,浸湿了丝绸衣襟。
窗外蝉鸣聒噪,账本在红木桌上堆成小山,墨迹未干的“义德商会”印章歪斜地盖在最后一页。
父亲临终前浑浊的瞳孔突然在记忆中浮现——老人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们是……阿希利尔的血脉……”
他嗤笑着甩开回忆,肥胖的手指摩挲着黄花梨木匣上的铜锁。
这匣子在父亲床底藏了三十年,钥匙早被尸斑侵蚀得锈迹斑斑。
今早仆役擦地板时碰松了床脚,木匣滚出的声响像一声冷笑。
“咔嗒。”
锁扣弹开的瞬间,腐纸的霉味扑面而来。
一沓泛黄的信件被蛛网裹成茧,最上方压着枚褪色的银徽章——荆棘缠绕的断剑,与阿希利尔城徽如出一辙。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如鬼画符:
“历代商氏家主亲启:吾等乃阿希利尔狱中遗孤,血脉混杂,罪孽深重。若后人见此信,当焚香三柱,跪拜西南——”
商仁义猛地合上木匣,胸腔剧烈起伏,衣襟上的金线牡丹随着肥肉颤动。
窗外忽地劈下一道惊雷,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像千万只亡灵在敲打棺材盖。
“放屁!”他一脚踹翻檀木椅,镶玉的椅背撞在博古架上,青瓷花瓶炸成碎片,“老子是猪人血脉返祖!猪人!”
账房先生鲁仁乙闻声冲进来时,正看见东家跪在一地瓷片中,攥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
七日后,商仁义站在阴影里。
羊皮卷轴在掌心渗出黏腻的冷汗,《佚界秘史·兽人战争卷》的记载字字如刀:
“第三纪元末,帝国历前,阿希利尔于西境监狱诞下三子。”
“第一,二胎为男,第三胎为女。”
“长子被兽人勋贵当场摔死,次子被浸泡毒酒,幼女诞生不久被缝入母体腹腔一同凌迟。”
“据传,第二胎实为龙凤胎——”
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卷轴,他不敢再读下去了。
插图中被铁链悬吊的蓝发女人面目模糊,但腹部狰狞的缝合线却清晰可见——与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一模一样。
“客官,这书属于野史,不要大肆宣扬哦。”
图书管理员幽灵般飘到身后,枯指敲了敲卷轴边缘的禁印。
商仁义转身时撞翻了灯台,火苗舔上他的貂皮大氅。
他浑然不觉灼痛,肥胖身躯撞开重重书架,直到冲进暴雨滂沱的街道。
雨水冲刷着烫出水泡的手背,却洗不掉视网膜上烙印的插图——那女人的伤口处绽开的不是血,而是细密的肉丁。
当夜,他砸了商会大厅供奉的猪人图腾,翡翠眼珠在青砖上迸裂时,竟渗出暗绿色的黏液。
黑市巫师将匕首刺入商仁义掌心时,他正盯着法阵中央的骷髅。
泛着荧光的血顺着符文沟壑流淌,逐渐汇聚成一副基因图谱。
“双螺旋结构呈现四色纠缠,显性基因来自人类,隐性基因链混杂哥布林、半人马……”巫师舔了舔匕首上的血,突然僵住,“等等,这条金色链状物…”
法阵中的骷髅神突然暴起,颌骨开合发出尖啸:“肮脏的杂种!”商仁义踉跄后退,三百斤的躯体压碎了桃木祭台。
骷髅的指骨插入他肩膀时,黑心商带着护卫破门而入。
火光中,弟弟那张肖似人马族的面孔扭曲如恶鬼:“我的好哥哥,你果然在查不该查的东西。”
商仁义被拖出地窖前,最后瞥见巫师的尸体——鲜血正从七窍中涌出,将眼球顶出眼眶。
“商会四成利润都来自蛮荒草原料。”黑心商把玩着淬毒的匕首,刀尖划过商仁义脖颈时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若亡灵暴乱的真相曝光,整个西境的蛮荒草贸易都会因为我而改写。”
商仁义被铁链吊在地牢中,肥硕身躯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弟弟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与古籍插图中兽人勋贵的轮廓重叠。
“你早知道我们的血脉。”商仁义嘶哑开口,铁链随着喘息哗啦作响。
黑心商突然狂笑,匕首狠狠扎进兄长大腿:“父亲到死都骗你是猪人!那老东西跪在祖坟前忏悔的模样可笑极了——他说商氏百年基业都靠吸食先祖血肉!”
剧痛让商仁义眼前发黑,但更痛的是记忆里父亲临终的眼泪。
但老人浑浊的瞳孔中映出的不是儿子,而是监狱高墙上剥落的血迹。
“杀了我吧。”商仁义突然平静下来,“用我的命换阿希利尔城安宁,用商会的钱重建西南贫民窟。”他咧开嘴,露出沾血的牙。
黑心商掐住他喉咙时,商仁义最后想起的是童年某个午后。
五岁的弟弟攥着他的衣角躲在粮仓,外面是讨债人的叫骂。
他把最后半块煎饼塞进弟弟嘴里,劣质油脂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泽。
可再一次睁眼醒来时,商仁义却没有死。
被下了精神术法的商仁义浑浑噩噩的离开没有锁的地牢,走向了冒险者公会。
商仁义躺在沼泽边缘时,月光正透过防护罩洒在脸上。
亡灵咆哮声越来越近。
他摸索着掏出怀表,内侧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父亲抱着年幼的兄弟俩站在煎饼摊前,隔壁二婶婶摊的煎饼在铁板上滋滋作响。
“血脉算什么……”他艰难地吞咽着血沫,菌丝从伤口钻出,温柔地裹住怀表,“老子吃过的煎饼……比你们啃过的怨核都多……”
当第一只亡灵撕开他肚腹时,商仁义竟笑出了声来。
原来被先祖诅咒的血脉如此滚烫,烫得连亡灵都被灼伤。
“商先生!商先生!不能睡啊!”
鲁仁乙焦急的重复无意义的呼唤。
在意识消散前的刹那,他仿佛看见阿希利尔城的新生儿们奔跑在重建的街道上,手里举着热腾腾的煎饼果子,油星子在阳光下金灿灿地炸开。
不…
那是…?
什么?!
不是走马灯,是真的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帝国历六百九十五年,九月二十日夜,只见晨曦公主力摧敌阵,如视天光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