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利尔在尸山血海中捞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
“跟我走,至少…能活过今晚。”她擦去女孩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彼时她尚不知,这女孩日后将焚尽兽人王城,斩落四十六亿头颅,只为替她讨一句迟来的公道。
更不知,她们纠缠的命运,终将点燃无数个帝国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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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帝国东境)金雀花城·郊外·暴雨夜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泥泞的土地,冲刷着马车翻倒后狼藉的现场。破碎的木板、散落的货物浸泡在血红色的水洼里。
几具穿着王国禁卫军服饰的尸体倒在泥水中,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味。
阿希利尔裹紧了防水的油布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她那双在黑暗中隐隐流淌着淡金色的眼瞳扫过战场,带着一种与富商身份不符的锐利与平静。
家丁提着昏暗的风灯,橘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脚下惨烈的景象。
“小姐,是王都的禁卫…还有南部联合王国的徽记…怕是叛乱,追杀至此!”老管家声音发颤,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
阿希利尔没说话,目光被不远处一堆破碎的马车残骸吸引。
那里似乎有微弱的动静。她拨开断裂的车轴和倾倒的箱笼,油布斗篷的下摆立刻被泥水浸透。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扭曲的车架下方,被数具成年男子的尸体半压着。
那尸体穿着华贵的丝绸,心口插着一截断裂的车辕,早已僵硬。身下却还在微微起伏。
阿希利尔蹲下身,示意家丁帮忙移开沉重的尸体。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压在那小身影脸上的、沾满泥浆和血污的破碎锦缎。
半张布满血痕和污泥的脸露了出来。
阿希利尔愣了半晌。
那女孩紧闭着眼,嘴唇冻得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明明应该死了的。
被削去了半截身子的人,又怎活的下来?(右肩膀和脑袋)
然而,当阿希利尔冰凉的指尖无意触碰到她的脸颊时,那眼睛猛地睁开了!
漆黑的眼瞳,像最深沉的子夜,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懵懂或惊惶,只有一片被雨水冲刷过的、近乎兽类的冰冷警觉和濒死的戾气。
那目光直刺人心,让见惯风浪的阿希利尔心头都微微一凛。
女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本能地想往后缩,却被死去的护卫尸体卡住,动弹不得。
她死死盯着阿希利尔,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狼。
阿希利尔解下自己的斗篷,不顾昂贵的丝绒内衬,毫不犹豫地将这冰冷、颤抖、沾满血污泥浆的小身体整个裹住,抱了起来。
女孩很轻,骨头硌手。
“没事了。”阿希利尔的声音在滂沱雨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跟我走,至少…能活过今晚。”
女孩在她怀中僵硬了一瞬,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仿佛在审视这句话的真伪。冰冷的雨水顺着阿希利尔的脸颊流下,滴落在女孩额头上。
几秒钟死寂般的对峙后,女孩眼中那股尖锐的戾气似乎耗尽了,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紧绷的身体在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软了下来。
“小姐!这…这怕是大麻烦!”老管家忧心忡忡。
阿希利尔抱着怀中轻飘飘却沉甸甸的生命,转身走向自家坚固的马车,金色眼瞳在雨夜中像两点微弱的星火:“麻烦?这世道,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走吧。”
马车碾过泥泞,驶向金雀花城高耸的城门。车辙印很快被暴雨抹平,连同那场发生在城郊的、微不足道的截杀痕迹。
一个新的故事,在雨幕中悄然开始。
阿希利尔府邸·一年后
夕阳的余晖给庭院里的金雀花镀上一层暖金。应无恙蹲在花圃边,身影几乎被繁茂的花枝淹没。她手里捏着一根草茎,正全神贯注地逗弄着一只误入花丛的笨拙甲虫。
甲虫锲而不舍地翻越草茎构成的障碍,应无恙的嘴角便抿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又在欺负小虫子?”阿希利尔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换下了平日打理商行的利落男装,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端着一碟新烤的、散发着蜂蜜甜香的松饼。
应无恙立刻丢开草茎,站起来,脸上那点生动的表情瞬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超越年龄的沉静,甚至有些木然。
她看了一眼松饼,没动。
“吃吧,没毒。”阿希利尔把碟子塞到她手里,自己也在旁边的石凳坐下,拈起一块,“陪我吃点。”
应无恙这才小口咬起来,动作斯文,但速度不慢。
阳光透过花叶,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阴影。
“南边…有消息吗?”应无恙咽下口中的食物,忽然问,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但捏着松饼的手指却微微用力。
阿希利尔脸上的轻松淡去,轻轻叹了口气:“你父王的旧部…在鹰嘴峡又败了。叛军和北狄的联军…已经过了落星河。”她顿了顿,看着女孩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放柔了声音,“无恙,王国…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应无恙沉默了很久,久到碟子里的松饼都凉了。
她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阿希利尔,清晰地映出对方带着忧色的面容:“你会丢下我吗?”
阿希利尔心头一刺。
这一年,她用锦衣玉食、悉心教导,甚至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试图捂热这块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寒冰。
应无恙学会了识字、算账、甚至能帮她处理一些简单的商行文书(语言文字不通),展现出惊人的聪慧和韧性,但眼底深处那份刻骨的戒备和疏离,从未真正消失。
“不会。”阿希利尔斩钉截铁,伸手握住应无恙冰凉的小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我阿希利尔救下的人,就不会再让她掉进火坑。王国没了,我们就离开这里。西方太乱,北方太苦,我们去东方的海滨小国,听说那里还算安稳,阳光很好,海鱼很肥。”
她描绘着想象中的未来,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
应无恙静静听着,目光从阿希利尔温暖的手,移到她含着笑意的、流淌着淡金色光泽的眼眸,最后落在她微微开合的唇上。
那里面吐出的“我们”,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进她冰冷死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嗯。”应无恙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小口吃着凉掉的松饼。
这一次,她的肩膀似乎放松了那么一点点。
流亡途中·无名荒野
寒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原,卷起尘土和零星的雪沫。一堆小小的篝火在背风的岩石凹陷处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深秋的寒意。
火上架着一条串在树枝上的河鱼,表皮被烤得焦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阿希利尔裹紧了有些破旧的厚披风,拨弄着火堆,让火焰更旺一些。火光跳跃在她疲惫却依旧沉静的脸上,映亮了她眼下的青黑。
曾经富庶的生活已成泡影,随身携带的细软也在颠沛流离中消耗大半。如今,她们只剩下一匹驮着简单行李的老马,和彼此。
应无恙坐在她对面,抱膝看着跳跃的火焰。
少女已经抽条,身形却依旧单薄,但眉宇间的英气已被风霜磨去大半,留下一种岩石般的冷硬轮廓。她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正专注地打磨着一把短匕。
那是阿希利尔从一个落魄老兵手里捡来的。匕首锋刃在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映着她同样冰冷的眼眸。
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悸的熟练。
“好了,再磨,就卷刃了。”阿希利尔出声提醒,用树枝小心地拨下烤好的鱼,吹了吹,撕下最肥美、没有小刺的鱼腹肉,递给应无恙,“趁热吃。”
应无恙收起匕首和磨石,默默接过鱼肉。她吃得很快,但很干净,连细小的鱼骨都仔细剔出。阿希利尔看着她,心头酸涩。
这一路,她们遭遇过剪径的毛贼,遇到过趁火打劫的溃兵,露宿荒野更是家常便饭。每一次危机,都是应无恙用她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和越来越利落的身手挡在前面。
这个她当初从尸堆里捡回来的狼,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一头真正的孤狼,而这份成长,浸满了血与汗的苦涩。
“等到了海边,”阿希利尔试图驱散沉重的气氛,声音带着一丝向往,“我们买条小船,我教你打渔。早上出海,傍晚回来,煮一锅鲜鱼汤,就着新烤的面包…听说那里的日落,能把整片海都烧起来,像金子熔化了倒进去…”
应无恙抬起头,黑眼睛在火光中看向阿希利尔。跳跃的火焰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温暖的光点,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中剔好刺的另一块鱼肉,默默递还给阿希利尔。
阿希利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漾起细细的纹路,像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拂过。她接过鱼肉,小口吃起来。
鱼肉温热,带着粗粝的烟火气,却比王都任何珍馐都更熨帖肠胃。
篝火噼啪作响,寒风在岩石外呜咽。在这片广袤而寒冷的荒原上,这一小簇火焰和两个依偎取暖的身影,是唯一的暖色和依靠。
应无恙吃完,默默拿起水囊,递给阿希利尔。火光映照下,少女紧抿的唇角,似乎比平日柔和了那么一分。
帝国西境·黑石矿场(后阿希利尔城)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恶臭。
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汗臭、排泄物的骚臭、伤口溃烂的腥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暴戾的气息。
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偶尔滴落,在死寂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嗒”声。
阿希利尔蜷缩在牢房最潮湿阴冷的角落,身下只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烂草。
曾经华贵的衣裙早已成了褴褛的破布,勉强蔽体。
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鞭痕和烫伤。她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是在一次“不驯服”的惩罚中被生生砸断的,没有得到任何治疗。
曾经流淌着淡金色光泽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蒙着一层浑浊的阴翳——那是被滚烫的烙铁近距离灼伤的后遗症。
耳边只有一片混沌的、永不停歇的嗡鸣,隔绝了外界一切清晰的声音。
黑暗、寂静、剧痛和恶臭,构成了她全部的世界。
腹部的剧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烧红的铁钩在里面搅动、撕扯。她死死咬着早已破损不堪的下唇,咸腥的铁锈味弥漫口腔。
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她知道时间快到了。这个在无尽屈辱和暴力中孕育的、本不该存在的生命,正迫不及待地要降临到这地狱里。
没有接生婆,没有热水,甚至没有一声安慰。只有牢房外兽人狱卒粗鲁的调笑和沉重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
剧痛达到顶点时,她发出野兽般的嘶嚎,却被自己早已沙哑撕裂的喉咙堵住,变成一串破碎压抑的呜咽。
身体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痉挛、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微弱如猫崽的哭声响起,短暂得如同幻觉,随即被更响亮的、兽人狱卒兴奋的狂笑和铁链拖地的刺耳声淹没。
“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崽子!”一个粗嘎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兴奋,“快!拿去给碎颅者大人看看!这可是金眼**生的第一个崽子!大人肯定有赏!”
“急什么!”另一个更显残忍的声音响起,“规矩忘了?得让她亲眼看着才行!让她记住,她的崽子,只配给我们大人当开胃的点心!哈哈哈!”
沉重的铁门被哐当一声拉开。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兽人狱卒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还在微弱蠕动的小小襁褓。
他像拎着一块破布,径直走到阿希利尔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施虐的快意。
阿希利尔看不见,听不清那模糊的狂笑具体在说什么,但她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汗臭和恶意的风。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向前爬去,断腿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孩子…我的孩子…”她嘶哑地、破碎地喊着,伸出枯槁颤抖的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
刀疤脸兽人狞笑着,故意将襁褓凑近阿希利尔摸索的手。
就在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温热的、微弱的生命时,刀疤脸猛地将手臂高高举起!
“看好了,**!”他狂吼着,声音在狭窄的牢房里震耳欲聋。
接着,是血肉骨骼被巨力砸在坚硬石壁上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哭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阿希利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不见,但空气中骤然爆开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早已麻木的心脏。
那声音…那属于她骨肉的、刚刚诞生便又被瞬间扼杀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反复搅动、切割!
“嗷——!!!”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从阿希利尔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和恨意,穿透了厚重的石壁,连外面喧嚣的兽人狱卒都瞬间安静了一瞬。
她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扑向刀疤脸兽人所在的方向!
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崩裂,断腿传来钻心的剧痛也浑然不觉。
刀疤脸显然没料到这个瞎眼瘸腿、奄奄一息的女人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被扑得一个趔趄。
阿希利尔一口狠狠咬在他粗壮的小腿上,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
锋利的牙齿穿透坚韧的皮革和皮肤,深深嵌入血肉!
“啊!贱人!”刀疤脸剧痛之下暴怒,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掴在阿希利尔脸上!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响起。
阿希利尔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鲜血从她破裂的嘴角、鼻孔和耳孔里汩汩涌出。
剧痛和重击让她眼前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也彻底消失,耳中那永不停歇的嗡鸣被一片绝对的死寂取代。
黑暗。
冰冷。
死寂。
剧痛。
还有那弥漫不散的、她孩子鲜血的腥甜气味。
世界彻底向她关上了所有的门和窗,将她遗弃在永恒的、无声无光的深渊里。
意识沉浮间,唯一清晰的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她残存的灵魂:
应…无…恙…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