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六百九十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晨光熹微。
阿希利尔城高耸的轮廓已在身后缩成一道模糊的灰线，前方是无尽的、在晨光下泛着湿漉漉光泽的西境荒原。风掠过齐腰深的草丛，带来泥土的腥气和远处若有若无的、属于亡灵的腐朽甜香。
河洛踩在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草甸上，运动鞋边缘已经沾了一圈泥渍。她稍稍落后半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那道过于“醒目”的身影。
莉魔丝·珀尔。
曾经的瘟疫沼泽之主，如今的…嗯，临时契约奴仆。她的肤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仿佛沼泽最深處淤积了万年的沉滓般的渗人绿色，行走间，灰绿皮肤上那些粗糙的针脚缝合痕迹愈发明显，像是一条条蜈蚣匍匐在肢体关节处。
简陋的兽皮卷衣只堪堪遮住关键部位，露出大片非人的肌肤和那些令人不安的缝合线。一头灰发杂乱如枯草，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即使收敛了所有气息，她看起来也绝非凡类，更像从某个恐怖传说里直接走出来的、缝合而成的怪物。河洛忍不住腹诽，晨曦姐姐这变色伪装术，效果是不是有点过于“写实”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莉魔丝微微侧过头，那双没有高光的眼睛扫了过来：“主人，您似乎…心神不宁？”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摩擦感，像是枯叶在砂纸上刮过。
河洛猛地回神，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没什么。只是在想…你这副模样，进城真的不会引起骚动吗？”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客观评估行动计划，而非嫌弃。
莉魔丝低头看了看自己绿得发亮的手臂，语气平淡无波：“请放心。凡人大多怯懦，对于明显超出认知、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存在，他们往往选择视而不见，或远远避开。比起引起骚动，更大的可能是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若真有不开眼的上来打扰，我会处理得很干净。”
“……倒也不必那么干净。”河洛嘴角微抽，想起晨曦的叮嘱和潮汐偶尔透露的、关于这位瘟疫女巫昔日作风的只言片语，“我们主要是去调查，低调点好。”
“如您所愿。”莉魔丝从善如流，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失望？
河洛决定换个话题：“说起来，你离开自己的沼泽领域，实力会下降很多吗？”这是她一直有点担心的问题。
仙人境界固然强大，但据说很多地祇类的强者一旦离开自身经营的领域，实力会大打折扣。
莉魔丝沉默地走了一段，脚下柔软的泥土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就在河洛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缓缓开口：“镇压怨灵，需要与沼泽本源深度结合。离得越远，能调用的沼泽之力确实越弱。若我现在想召唤一片足以淹没城池的毒沼，或是瞬间催生吞噬万军的食人藤蔓，已是不能。”
河洛的心稍稍沉了一下。
“但是，”莉魔丝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高傲的东西，“主人，您似乎误解了一件事。我莉魔丝·珀尔，首先是一位修行了上万年的仙人，其次才是瘟疫沼泽的镇守者。剥离了沼泽，我或许不再是那个能以一己之力压制万亿怨灵的‘地祇’，但碾死几只不开眼的虫子，或是护您周全…”她偏过头，绿油油的眼睛看向河洛，“…依然绰绰有余。仙人的根基在于自身对‘心’与‘体’的锤炼，外物不过是锦上添花。”
河洛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想岔了。能能操控空间轻易将商仁义一行人困住失联，她的强大，绝非仅仅依赖于一片沼泽。自己这是被“契约奴仆”的身份和对方此刻略显滑稽（且吓人）的外表给误导了。
“抱歉，”河洛诚心道，“是我失言了。”
莉魔丝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才生硬地回道：“您无需向…我道歉。”她把“奴仆”两个字咽了回去，似乎对这个称呼也并非全然适应。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两人（？）踩在草甸上的细微声响。
河洛注意到，尽管莉魔丝看起来走得随意，但她的步伐频率和距离始终保持在一个极其精确的水平，仿佛用尺子量过。
而且，她似乎总能提前半步避开那些特别泥泞或隐藏着小水坑的地方。
反观自己，虽然已经很小心，但运动鞋的鞋面还是不可避免地溅上了更多泥点。啧，修为没了，连走路都变得笨拙了吗？她有点懊恼。
“您似乎很在意这些泥污？”莉魔丝忽然开口。
“啊？哦，有一点吧。”河洛下意识地承认，“感觉有点…狼狈。”尤其是在一位看似毫不在意、甚至本身就像是泥潭里爬出来的存在面前。
莉魔丝停下脚步，转过身。她比河洛略矮一些，但那双绿色的眼睛仰视过来时，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生灵行走于大地，沾染尘土再寻常不过。您的‘体’既已登堂入室，应当明白，真正的强大不在于外物的洁净，而在于内在的掌控。”她伸出那只布满缝合线的、绿油油的手，掌心向上，一缕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幽绿能量萦绕其上，“若您在意，我可以为您施加一个简单的避尘咒。或者…”
她的话没说完，但河洛莫名觉得后半句可能是“或者您也可以像我一样，彻底融入这泥泞，便不会再觉得它肮脏”。
“不用了谢谢！”河洛赶紧拒绝。让一位瘟疫女巫给自己加避尘咒？总觉得会沾染上什么奇怪的不明孢子或者怨念残留物。
莉魔丝从善如流地收起能量，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
两人继续前行。荒原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活物（如果莉魔丝算活物的话），以及潜伏在远方草丛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死物。
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满足好奇心，河洛又问：“你好像对这片地形很熟悉？”明明之前一直宅在沼泽里。
“沼泽的感知并非完全封闭。”莉魔丝解释道，“怨灵是信息的载体，风、水、乃至植物的枯萎都带着远方的讯息。这片荒原，是亡灵活跃之地，它们的‘低语’会通过地脉微弱地传递到沼泽。听了一万三千年，总该知道些。”她的语气就像在说“我看了天气预报”一样平常。
河洛想象了一下每天被迫接收无数亡灵传来的地域八卦和死亡现场直播的感觉，顿时觉得莉魔丝这一万多年过得实在有点…信息过载。难怪性格这么别扭。
“那…阿希利尔城呢？你知道多少？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
“一座被执念笼罩的城池。”莉魔丝的评价简短而犀利，“通过那些死在沼泽附近的冒险者和商人的灵魂碎片，能拼凑出一些片段。贪婪，仇恨，对所谓‘血脉’的病态执着，还有…某种令人不快的、熟悉的‘脏东西’的味道。”她绿色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晨曦大人的感觉没有错。”
河洛的心提了起来：“脏东西？和沼泽里那个…一样？”她指的是那个篡改阵法、引商仁义他们入埋伏的幕后黑手。
“类似，但不完全相同。更…古老，也更令人作呕。”莉魔丝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厌恶，那是属于亡灵天敌的、本能的排斥，“像腐烂了千万年的海腥味，混着…另一种难以名状的腐朽。”
河洛握紧了拳头，看来这趟阿希利尔城之行，注定不会平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晨曦给的三个锦囊硬硬的还在。还好有后手。
“您害怕吗？”莉魔丝忽然问。
河洛老实点头：“有一点。毕竟我现在…挺弱的。”没有力量的感觉，如同赤身裸体行走于冰原，缺乏安全感。
莉魔丝再次停下，认真地看着她：“恐惧是生灵面对未知与威胁时的常态，并不可耻。您与那几位大人同行，所见所闻已远超凡人。这份经历，以及您曾达到过的境界感悟，才是您此刻最宝贵的财富，而非那暂时失去的灵力。”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而且，您还有…我。在您死亡之前，我的躯壳便是您的壁垒。”
这话说得异常直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河洛愣住了，看着对方那张绿色的、缝合起来的、毫无表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这位瘟疫女巫，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麻木和冷漠。
“谢谢你，莉魔丝。”河洛轻声道。
莉魔丝似乎不适应这种直白的感谢，生硬地转回身：“份内之事。契约如此。”她加快了脚步，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河洛看着她的背影，那瘦小的、绿色的、缝缝补补的身影，走在苍茫的天地间，却莫名给人一种可以倚靠的错觉。她深吸一口荒原清冷潮湿的空气，抬脚跟了上去。
脚下的路还很长，泥泞且未知。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
阳光穿透云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绿一白，一前一后，沉默地投向远方那座命运未卜的城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