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陌上玉十五岁。
白日。
庭院中，秋千的绳索在掌心磨出了浅浅的红痕，汗水早已打湿了绳索，陌上玉数到第七千六百声时，驼铃声终于穿透了迷雾。
她赶忙起身，踮脚望去，青石院墙外站着熟悉的姑娘，无双趴在墙头冲她笑，古铜色脸颊沾着沙尘，白净的牙齿简直就要反出光来。
“玉儿，你快看！”
无双从羊皮囊里掏出来一只琉璃瓶，阳光穿过瓶身，在青草的地面上投下了斑斓的蝶影，
“这是用孔雀石粉烧的，拉克希米城的萨珊商人说用它能装住彩虹峨。”
陌上玉仰着脖颈，十指无意识地绞着秋千绳。
她今日丑时（凌晨一点到凌晨三点）便起来洗漱，甚至近两天一共沐了三次浴，特意穿上了新裁的月白襦裙，袖口还绣着连夜赶制的流云纹。
这个笨蛋无双，为什么这次不夸自己好看了？
陌上玉嘟囔着嘴，从腰间的空间锦囊取出青玉貔貅镇纸和宣纸时，指尖还触到了前几日写字磨出的茧。
“我用宣纸临了一幅帖子，可以安神养心。”
她将宣纸与貔貅镇纸递过墙头，忽然瞥见无双虎口新添的伤口，"你的手..."
“上月遇到沙狼群，宰了七匹。”
无双满不在乎地甩手，腕间手环银铃叮当作响，如此小巧玲珑的手环可不像是她的风格，那么这是谁送的呢？好难猜啊。
“这镇纸正好用来压我爹那些破烂账本。”
她突然压低声音，全然没有注意到陌上玉眉宇间的一点点紧蹙："跟你说个秘密…”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瓷器的碎裂声。
陌上玉指尖微颤，面上却绽开娴静笑意：“许是张妈打翻茶盏了，我去瞧瞧。”
转身时，裙裾拂过石阶，青苔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水系心法尚不知境界，但是体已经炉火纯青。
无双感慨万千，过两年陌上玉就该比自己高了，莫名的不爽呢。
暮春的风掠过走廊，送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姑娘总跟那野丫头厮混...”
“..商队里长大的...”
陌上玉停在了后门前的花架下，将玉簪往鬓角又推进了半分。
她记得去年此时，无双教她用骆驼刺编护身符，毛刺扎进了指腹她也一直咬牙不吭声，吓的无双发现后好悬没强行绑着她去医馆。
呵，都是人，怎么就不能都像无双一样坦率呢？
“玉儿！”
无双的呼唤惊飞了屋檐下的燕雀。
陌上玉快步折返，却只见墙头多出了个牛皮水囊和字条。
"沙漠玫瑰蜜，兑雪水喝最润嗓子，你脸色比前两天还白。"
真是的…字还是那么难看…
就应该把无双锁在地下密室里，狠狠的教无双练字，练好一个字才能吃一口饭！
陌上玉抚着水囊凸起的纹路，忽然想起丑时镜中自己泛青的眼圈。
昨夜不仅核对完八家庄子的账目，还要赶在商队出发前绣好给无双的剑穗。
“许是春困。”
陌上玉喃喃自语。
“笨蛋无双，我还没有给你礼物呢。”
十五岁，是及笄之年…
“啊！”
佣人的惊呼声打断了陌上玉的思绪。
啧，怎么忘了这茬。
陌上玉提裙奔向房中，看见老兽人厨师正揪着一个新佣人的衣领。
地上散落着青瓷碎片，正是她上月无聊时买来把玩的一件古董。
陌上玉话在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化作一声轻笑。
剪不断，理还乱。
哎，还不如做个浪迹天涯的旅者自在。
是夜。
沙漠玫瑰密水传来烈日的气息，混杂着铁器与皮革的味道，让她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那年驼铃声惊醒海棠春睡。
墙头探进一张沾满沙粒的小脸。
红衣少女晃着一串九眼天珠：“喂！你要不要看会跳舞的蜥蜴？”
今年，陌上玉十六岁。
十五及笄，她现在在等一个迟到的笨蛋的及笄礼物。
蝉鸣撕开盛夏的帷幕时，陌上玉正在密室里清点物件，好像永远都不会腻。
青铜浑天仪在暗处幽幽转动，星轨投射在蓝色瓷瓶上，将瓶上的莲花纹映成流动的银河。
珍藏的檀木匣里，八年间收到的礼物都按年份排列，最底层还压着幅未完成的工笔画，一位红衣少女在驼峰旁的回眸。
陌上玉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手掌，恍惚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初雪。
笨蛋无双忽的把冻红的双手塞进她的狐裘里取暖，结果两人一起栽进了雪堆里。
那时她们发间都沾着雪沫子，笑得就像是偷到灯油的小老鼠。
无双突然就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心，那是颗用驼毛编成的星星，还染着干涸的血迹。
“昨晚逮沙狐时捡的陨铁打的。”
她别过头看院墙，“你总咳嗽...听说天外铁能镇魂。”
陌上玉握依然在发热的星形铁片，思绪飘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七岁那年，墙头探出的那张脸沾满沙粒，红衣被烈日晒得褪成赭色，九眼天珠在颈间叮咚作响。
陌上玉攥紧秋千绳，瞥见对方手腕上系着的蜥蜴皮绳，那是兽人部落的护身符，粗粝得与她袖口的苏绣流云格格不入。
无双翻墙摔进了玫瑰花丛。
那时，她也是这样别别扭扭地递来染血的九眼天珠，说什么能保佑不爱笑的小姑娘。
是日。
晨风卷着沙粒掠过阿希利尔城墙，驼铃声从远方传来。
商队的剪影在地平线上摇晃，像串永远数不完的念珠。
陌上玉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勾住无双的小指，在对方警惕性的惊愕转头时，将迟到了一年的及笄礼物放进了她的掌心。
那是陌上玉养的蝉，其蝉丝所编织而成的剑穗，末端系着两颗从陌上玉发间取下的珊瑚珠。
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两颗迟到的珠子轻轻相碰，发出只有月光能听见的私语。
是年，陌上玉十七岁。
铛-
铁扇应声出鞘。
当扇面旋开刹那，二十八根钢骨竟弹出细如牛毛的银丝，在月光下织成了漫天的蛛网。
无双的长剑刺入丝阵时，银丝突然迸发幽绿的磷光，这是…用亡灵骸骨淬炼的魂丝？不是，你玩真的啊！
“小心了。”
陌上玉足尖轻点，飘然后退的身影惊起了满架的紫藤萝。
花瓣雨中的铁扇折如翼蝶，以诡异的角度袭向无双的后颈，却又在触及肌肤的瞬间化作绕指柔，扇缘轻轻扫过她耳垂。
“你使诈！”
反应过来的无双反手扣住了陌上玉的手腕，本来闲庭信步的陌上玉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红了耳尖。
身高优势对无双而言早已不复，但是同境界之间亦有差距！是陌上玉使了诈！
只见陌上玉发间佩着的沙漠玫瑰不知何时开了，暗香混着血腥气，酿成了令无双眩晕的酒。
“沙漠玫瑰蜜，兑雪水喝最润嗓子，来一口？”
陌上玉笑的很灿烂，无双一下子就泄了气。
更鼓声恰在此时响起。
陌上玉退后半步整理衣襟，指尖拂过扇面时，那些银丝已悄然缩回扇骨缝。
“这一次，是我赢了。”
“兵不厌诈，笨蛋。”
陌上玉眼角弯弯，慢条斯理地净手，无双却忽然伸手握住她发颤的指尖。
无双常年握剑的茧子磨过那些抄经写字留下的薄茧，像是砂纸擦过白玉。
很舒服。
“哼！我就知道你的反应力没有我快！”
“好好好，是笨蛋赢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