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陌上玉十八岁,按帝国法律,她已经成年了。
驼铃未至的第三十七日,陌上玉将一块青玉镇纸压在了账册上。
春末的雨丝顺着屋檐滴落在青苔石阶,将墨迹未干的"忌"字洇成了模糊的墨蝶。
“上玉小姐,该换孝服了。”
老兽人厨子捧着素麻衣立在门边,獠牙上的银环随着叹息轻颤,他记得去年此时,陌家夫妇还在为商队税银与城主周旋,那对总爱穿同色织锦的夫妻,连殓衣都要选绣着连理枝的款式。
说真的,没什么感觉啊。
自己有这么冷血吗?
常年不见父母,今朝已是天人永隔。
亡灵肆虐?
陌上玉有了和小时候一样的感觉。
差了点什么?
陌上玉的指甲抠进柴檀木案几,直到月白襦裙染上了血痕才惊觉。
灵堂在烛火中泛着腥红。
檐下燕巢忽地坠下一片绒羽。
春归的燕子正在啄食撒在地上的粟米,全然不知饲主已换了天地。
蝉蜕在密室里不知轮回了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五十次…
城门外,驼铃终于响了。
今年,陌上玉十九岁。
阿希利尔城城墙外只有风沙漫卷,老骆驼垂首啃食着枯黄的骆驼刺,背上的琉璃瓶碎了大半,渗出的孔雀石粉在地上印出长长的血痕。
嘭。
"玉...儿..."
阴影里蜷着一团破败的红衣,那人的左手仍死死攥着半截断剑,上面是污了血的半截剑穗。
“二十三人...”无双干裂的唇擦过陌上玉的耳垂,“亡灵...不…那不是亡灵...”
陌上玉的指尖陷进无双的肩胛骨,摸到某种硬物凸起的疤痕。
前年秋千架下,这里还有着她们共绘的骆驼图腾彩绘。
药杵撞击铜臼的声响惊醒了守夜的燕雀。
陌上玉盯着砂锅里翻滚的墨色药汁,忽地将珍藏的沙漠玫瑰蜜全数倾入。
琉璃瓶底的蝎子干尸随蜜浆沉浮。
这是陌上玉找的偏方,以毒攻毒。
“咳...你想毒死我好继承我的商队么...”
无双倚在织锦靠枕上轻笑,腕间却闪过一丝银光。
陌上玉早认出那是自己送的蝉丝剑穗,只是如今已经成了半缕缠在狰狞的伤口间。
“呵,陌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差你那点钱。”
陌上玉忽地停止了熬药。
“亡灵的爪印?”她突然攥住无双兀自包扎好的右腿,“怎会是胡乱前突的弧形?你当我没读过《西境亡灵谱》?”
药碗在青砖地上绽成黑莲。
无双别过头去看窗棂间漏下的月光,那道自额角延伸至锁骨的疤痕微微抽搐:“活下来的商队首领...总要给同伴带点伴手礼。”
无双抛来的铜牌刻着徽记。
陌上玉收捡父亲遗物时见过同样的纹样,义德商会的掌权人,商仁义与黑心商。
父母出门行商前留下的遗言,已经将自己托孤给了商仁义,她不是没有见过商仁义,只是…为什么?
地窖陈年的葡萄酒染红了素纱帐。
陌上玉摩挲着无双后背新添的伤痕,那些交错伤痕被她用灵力淡去时,散发出的黑烟叫窗外的老骆驼发出悠长的悲鸣。
无双的肌肉骤然绷紧,翻身将陌上玉压进了锦被里。
染血的绷带散落间,陌上玉瞥见她心口纹着朵半凋的沙漠玫瑰,与密室里那幅一直未完成的工笔画上的玫瑰简直一模一样。
“你怎么可以去刺青!”看着已经恢复活力的无双,陌上玉才终于对此惊怒道。
“别看。”无双用齿尖咬开衣带,古铜色肌肤上的汗珠坠落在白玉般的锁骨。
“有些真相...不如用身子记住。”
“黑心商…已经不再是黑心商了,他要造反!”
帝国历六百九十五年,九月九日,是夜,陌家院墙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陌上玉在剧痛与欢愉中咬住无双肩头的伤,尝到了沙尘与血的咸腥。
她们交握的掌心间,那铜牌的记忆已烙进血肉。
烟雾未散时,陌上玉就在祠堂点燃了第七炷香。
无双倚着门框把玩那柄断剑,门框边,是一把比她人还高的黑槊,槊头还在滴血。
老骆驼的嘶鸣划破死寂。
陌上玉将铜牌掷入法力火盆,看火舌吞没父母的残躯。
她读懂了无双心口的玫瑰,玫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她求生的意志…无双,是什么支撑着你回到了这里?
秋千索在暴雨中断成两截时,陌上玉正为无双梳头编发。
“当年你送我的蝉丝剑穗...其实掺了魂丝吧?”
陌上玉轻笑一声,指尖银光流转。
老兽人厨子呈上的饭菜飘着清香。
陌宅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在乎院中那堆积如山的尸骨。
子时的更鼓混着驼铃声响起。
陌上玉最后看了一眼密室里的青铜浑天仪,星轨正指向大凶的鬼宿。
无双在月光下擦拭铁扇,二十八根钢骨已淬满见血封喉的绿磷。
火把投进陌家的瞬间,陌上玉想起了九岁那年的地摊文学。
烈焰中的陌家如桃花文章所写,亭台楼阁在火海中开成了朵朵红莲,就好像是仙灵们在斗法。
帝国历六百九十五年,九月九日,重阳节,是夜,八月当空,水龙冲天。
河流,河仙子?
水脉八仙?
呵。
“我们…去西边城告御状!”
当阳光再一次染上阿希利尔城城墙时,陌家的废墟上开满了沙漠玫瑰,昨夜的灵力雨滋养着它们的生长,开出妖艳的颜色。
帝国六百九十五年,九月十九日。
嗓子此刻如同破烂的风箱,吱呀间呼出沙哑而干涩的呼吸,无双已经精疲力竭,似乎只有脑海里残存的些许意识,支持着她继续如同行尸走肉般逃向远方。
昏沉的大脑里,思考不了其他东西,只有这唯一的意识催使着身体机械地迈下艰难的下一个步伐,那是她在昏厥之前的最后朦胧的记忆。
茫茫草原,灼目的日光炽烈,即使闭着双眼依旧透过眼皮刺的晕眩发花,陌上玉背后又传来了异样的喘息声。
“我说,你不是说没事吗?”陌上玉问着背上的无双。
“我就再睡一会儿…一小会儿…”
陌上玉一手摩挲着无双手臂上的半截剑穗,一手提着无双那两米长的黑槊,腰间还系着一把沾血的犀角短刀,远方似乎传来清脆的骆驼铃声。
“呵呵呵呵呵…”
“睡吧…睡吧…”
“这一票要是成了,咱俩八辈子都吃穿不愁了!”陌上玉步路蹒跚的走在草原上。
眼前,正是绵延不绝的边境山脉。
是夜,西边城城主府。
“你是说?阿希利尔城有人谋反?其中还牵扯到了怪哉之厄?”
西境侯古德里·安是那般的惊讶。
“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陌上玉。”
“陌姑娘,若是此事为真,那整个帝国西境都欠你天大的人情。”
安的指尖凝出许多黑鸟,它们向着天空飞去,其中一只,停在了晨曦公主的肩上。
《陌上谣》
驼铃惊海棠,墙头探红妆。天珠摇沙影,蜥舞动流光。七岁结丝萝,童稚不知藏。香囊藏春意,秋千映西窗。九眼缀星汉,犀角淬寒芒。
书卷掩颊赤,锦帕覆心慌。沙狐陨铁冷,雪夜暖手藏。指间驼毛软,别院锁檀香。驼铃裂暮霭,琉璃纳虹长。青玉镇宣纸,蝉丝系剑霜。
唇沾玫瑰蜜,鬓染紫藤芳。青梅绕青梅,暗室锁韶光。铁扇织银魄,长剑挑月光。藤萝碎星雨,玫瑰渗骨香。茧磨白玉指,砂拭古铜膛。
胜负皆相扣,铃语诉西墙。十二春秋转,驼铃叠旧章。陌上花不落,无双玉未凉。百战魂丝韧,千账墨痕苍。但借佚界火,燃此日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