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如银蛇窜出,在将要刺穿船板的刹那,少女突然转身。
四目相对时,溟的冷笑凝固在嘴角。
人类少女的瞳孔是极北冰川的淡青色,睫毛沾着盐晶,像被暴风雪雕琢的冰棱。
溟的戟尖堪堪停在她咽喉前三寸,枪杆上的锁链因惯性缠绕住少女腰肢。
只见赛琳娜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伸手握住了锁链,溟的鳞片因此在深海里泛起诡异的幽蓝。
“人鱼?”
赛琳娜的嗓音裹着海风的沙哑,“父亲说你们早被利维坦鲸吃光了。”
溟猛地抽回武器,锁链却将少女拽入怀中。
气泡从赛琳娜口中溢出时,溟鬼使神差地托住了她的腰。
人类体温透过湿透的白裙灼烧着她的掌心,某种从未有过的慌乱让溟的尾鳍僵直如铁。
“滚回陆地!”她将赛琳娜抛向礁石,转身游向深海。
沉船崩塌的轰鸣中,溟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个人类,为什么对海洋的亲和力这么高?害的她差一点就乱了道心…溟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想起赛琳娜握住锁链时,自己鳞片上泛起的幽蓝…这帮完犊子的没毛猴子,不会又要搞什么事情吧?
…
暗流裹挟着血腥气漫过溟的尾鳍。
溟悬停在破碎的船骸上方,戟枪尖端垂落的锁链正缠着一具人类尸体。那人的白袍上绣着金色十字纹,不知道是什么教会的标志。
“又是这群陆地的蠢货……”溟冷笑一声,枪尖挑开尸体衣襟,一枚镶嵌黑曜石的铜坠滚落。
坠面刻着扭曲的符文,她认得。
这是能召唤利维坦鲸的咒印。
海底传来沉闷的震颤。
溟猛然抬头,远处珊瑚丛中闪过一抹白影——是那个曾被她抛回礁石的人类少女,赛琳娜。
此刻的赛琳娜正徒手扒开压住同伴的船板,白裙被铁钉撕出裂口,血珠混入海水,像一串珊瑚珠链。
啧,这场面为什么这么熟悉?
溟的鳞片又一次泛起幽蓝。
溟甩动锁链,却在触及赛琳娜手腕的刹那收了力道。
少女回头,淡青色瞳孔映着溟银白的发丝:“人鱼……你果然还在。”
锁链当啷坠地。
月光将礁石镀成白银。
赛琳娜蜷坐在溟的尾鳍旁,包扎着腿上的伤口:“教会说人鱼是渎神者,但你看我的眼神比那些祭司要干净得多。”
溟的戟枪插在岩缝中,枪杆挂满发光水藻。
她抛给赛琳娜一枚珍珠:“你们供奉的神明,不过是吸食信仰的寄生虫。”
珍珠内封着一缕黑雾,赛琳娜指尖轻触珍珠,黑雾竟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我知道他们在用活人献祭……”赛琳娜颤声:“教皇说这是为了镇压利维坦鲸群的愤怒。”
“做为教会的圣女…死亡是我的宿命…”
溟突然捏住赛琳娜的下巴:“镇压?那些鲸群根本就是教会召唤的!”
锁链上的盐晶簌簌剥落。
…
是日。
赛琳娜的掌心多了一道灼痕。
昨夜她偷入教堂地窖,她看见那装满童尸的青铜棺上被拓下了符纹。
“如你所言,教会用孩童的怨念喂养利维坦鲸群,再驱使它们撞击沿岸城邦,以此逼迫王国缴纳更多“赎罪金”。”
“你像只闯进狼群的羊羔。”
溟用海藻替她裹伤,尾鳍无意识地拍打浪花。
赛琳娜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帮我毁掉教会!”
潮汐在她们脚下凝结成漩涡。
溟的鳞片泛起暴风雨前的深蓝:“你会死的。”
“我们的交情不够。”
“作为等价交换,我要你的命。”
“那拜托你把我的骨头做成戟枪,亲自杀尽教会。。”赛琳娜将教会令塞进溟的掌心,羊皮纸上烙着教皇的火漆:
明日黄昏,圣女将三度以身饲鲸。
次日,轰鸣震碎了教堂彩窗。
赛琳娜的白裙被钉在祭坛十字架上,教皇的权杖刺入她肩胛:“你的血会平息神怒。”
穹顶突然炸裂,溟的戟枪裹着海啸贯穿而来。
她的身躯在海啸中暴涨到千丈,宛如带来天罚的神明!
“你这渎神的怪物!”教皇的权杖射出黑光。
溟的尾鳍扫碎十二根黑石柱,腐心引擎的核心暴露在月光下。
那竟是一颗跳动的鲸心,它还缠绕着赛琳娜幼年时被献祭的姐姐的亡魂。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是祭品……”
溟的锁链绞烂了教皇的脖颈。
利维坦鲸群的尖牙离海岸只剩三里
“你自由了。”
溟的鳞片开始风化,她要走了,陆地上的勾心斗角令她感到无趣。
赛琳娜却抓住她溃散的指尖,按在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上:“带我走。”
“你说过,会要我的命。”
她们沉入深海时,最后一头利维坦鲸正撞向教堂。
彩绘玻璃上的圣徒画像被鲸血染红,赛琳娜的残破白裙随波飘荡,渐渐化作壁画上那抹永恒的红。
溟的戟枪贯穿教皇胸膛时,锁链也同时绞碎了她的尾鳍。
教皇死后化作血雾,腐心引擎的核心坠入地幔层。
溟听见赛琳娜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溟,看看珍珠里的最后一颗...”
最后那粒珍珠中,赛琳娜跪在殿堂外。
月光穿透海渊,照亮她眼角的泪痕。
“如果必须有人成为祭品...”她将匕首对准心口,“请让我的血成为你的铠甲。”
利维坦鲸群到来时,溟的血液与赛琳娜的血液交融,在被潮水吞没的王国里绘成巨大的杀阵。
无数的利维坦鲸哀鸣着奔散,甚至是坠落而死去,而溟的鱼尾渐渐化作珍珠粉末。
“ABYSSUS ABYSSUM INVOCAT(深渊与深渊响应)...”
海底的月光碎成千万片银鳞,溟的指尖抚过十字架碑文时,珊瑚虫正将最后一粒骨灰封入琥珀。
那些用赛琳娜发丝编织的碑文在暗流中舒展,宛如她生前最爱穿的鲛绡舞裙,每一道褶皱都盛着破碎的星光。
“你总是学不会说谎。”溟的尾鳍扫过碑底镌刻的星图,鳞片剐蹭出细雪般的珍珠粉。
那些粉屑在暗流中凝成赛琳娜的轮廓——她踮着脚尖旋转,白裙绽开的弧度恰似利维坦鲸临终时喷涌的血泉。
溟知道这是幻术,却仍忍不住伸手去接那虚无的裙摆。
磷火突然从碑文裂隙喷涌而出,溟空洞的眼窝里游出成群的发光磷虾。
这些小生灵衔着她碎裂的泪腺结晶,在碑石周围织就流动的星环。
当第一只磷虾触碰碑尖的十字架时,整片海域响起了管风琴般的嗡鸣——那是赛琳娜教人识字时,用贝壳在教堂地砖上敲出的赞美诗旋律。
“ABYSSUS ABYSSUM INVOCAT(深渊召唤深渊)...”溟的唇擦过碑石上干涸的血渍,那日赛琳娜撞碎在祭坛上的肋骨,此刻正在她舌底泛起铁锈味的回甘。
她忽然想起一名人类修士说过,殉道者的血会在圣物上凝结成盐晶,可赛琳娜的血为何这般甜?
是因为她是圣女吗?还是她的血被灌了铅?
海床开始剧烈震颤,溟的银发如月光编织的绞索,在暗流中寸寸成雪。
发丝间缠绕的珍珠项链接连炸裂,那些用赛琳娜乳牙打磨的珠子,此刻化作液态的星光渗入她的鳃裂。
溟知道这是暮色幻境在抽取她的本源——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
“再跳一次圆舞曲吧。”溟突然将额头抵住冰凉的碑石,断裂的戟枪从掌心生长出来。
枪身缠绕的锁链上,被赛琳娜泪水锈蚀的环扣正在苏醒,每一节锁链都浮现出她们初遇那日的画面:赛琳娜踮脚为她戴上荆棘花冠,尖刺扎破的指尖血,在银发上开出蜿蜒的玫瑰。
磷虾群突然发疯般撞击碑石,它们衔着的珍珠接连爆开,释放出储存的记忆光影——十五岁的赛琳娜躲在告解室,用烛火烧融圣餐饼,捏成小人鱼的模样;二十岁的赛琳娜在暴风雨中爬上桅杆,只为摘下卡在绳索间的海鸥羽毛;还有那个月光如炼乳的夜晚,赛琳娜将教会毒酒倒入自己喉咙时,锁骨下浮现的鲛人胎记...
“原来你早就是我的同族。”溟的戟枪突然调转方向,枪尖刺入自己尾鳍时溅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微型珊瑚礁。
那些珊瑚枝桠疯长成牢笼的形状,将正在崩塌的碑石笼罩其中——这是人鱼族最古老的禁术,以骨为柱,以血为穹,在时光长河中筑起永锢的琥珀。
赛琳娜的虚影在血珊瑚间愈发清晰。
她赤脚踏着溟的尾鳍起舞,脚踝铃铛震落的声波竟唤醒了沉睡的藤壶,这些甲壳生物开始用黏液在溟的鳞片上书写古老的婚约誓词。
当赛琳娜的唇即将触到溟的耳鳍时,溟的银发彻底化作雪沫,发梢凝结的冰晶里封存着她们初见那日的彩虹。
“暮色幻境要的从来不是复仇。”溟的鳃裂突然涌出大股珍珠,每颗珍珠里都蜷缩着缩小版的赛琳娜,“它渴求的是永恒的重逢...”她折断头顶的珊瑚角,将断角插入自己心口。
靛蓝色的血喷溅在碑石上,竟将十字架熔炼成水晶竖琴的模样——那是赛琳娜生前没能完成的遗作。
磷虾群发出最后的悲鸣,它们衔着溟的心脏碎片冲向海面。
这些发光的小生灵在穿透水镜的刹那,将海底的永夜折射成七彩极光。
海面上的水手们后来传说,那夜有万千流星逆飞向深空,每道星痕都是人鱼未唱完的安魂曲。
当戟枪彻底贯穿两人身躯时,溟在赛琳娜的虚影中看到了真相:她正将濒死的赛琳娜抱在怀中,两人的血在海底绘成的根本不是杀阵,而是交缠的婚约符文。
暮色幻境从来不是惩罚,是赛琳娜用最后的神智为人鱼公主构筑的永恒巢穴。
“现在换我守护你的谎言了。”溟的尾鳍终于停止摆动,那些随血珊瑚生长的藤壶开始分泌琥珀质,将相拥的两人封存在时光的树脂之中。
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她听见赛琳娜在记忆深处轻笑:“人鱼流的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吗?”
而十五岁的自己正将鲛绡披在人类少女肩头:“等你成为我的新娘那天,自然会知道答案。”
海床的震颤逐渐停息,暮色幻境吞噬的最后一寸疆域,恰是碑石上两个重叠的名字。
血珊瑚绽放的花蕊中,溟的戟枪化作并蒂珊瑚枝,锁链上锈蚀的环扣开出珍珠贝,而那些随磷虾群逃逸的记忆珍珠,正在世界各地的海域孕育新的传说——
总有水手在暴风雨夜听见海底传来竖琴声,当他们大着胆子窥探时,会看到虹光缭绕的珊瑚丛中,银发人鱼正为人类少女梳头。
若是有缘人献上夜莺羽毛,还能听到赛琳娜未写完的诗句:“我的爱是倒灌的冰川,愈靠近赤道愈疯长...”
溟在消散前又吻了吻十字架墓碑。
最后一群磷虾从她空洞的眼窝涌出,伴随着她的哀歌,衔着最后一颗珍珠飞向海面。
“暮色幻境…吞噬这里的一切吧…”
溟的银发寸寸成雪,血液凝成的戟枪贯穿了两人身躯。
当第一缕暮光穿透鲸落世界的海面时,人们看到教堂废墟上浮现巨型珊瑚礁,溟的戟枪与赛琳娜的白裙永远定格在礁石之中,宛如创世神话那最闪耀的星辰。